《耳洞》(中下)

  敖丙的工作说来体面,业绩有季度起伏,繁花似锦不定长久,酒局轮转却时时有,于是他隔一阵回家总有反常的时候。这反常自然是相较他平日里翩翩风度论,面上实比大部分人好许多。他寡言、安静,不触到执拗处十分听话,收到指令直觉照办,被社会驯的服服帖帖,搭把手的人——以前不知道,现在特指哪吒——颇能得到几分不为人知的趣味。

  敖丙这日下出租自以为还好好在走路,被冷风一吹,头发沉脚变轻,脑里飘满一个字困。镜里倒影背贴着电梯将要陷进去,他脸色雪白,一双狭长眼水雾浮生,眼皮逐渐融化黏合。临到家,往包里一摸抽出银行卡还没发觉不对,刷两回没成功,想再试,家门“咔哒”一声已自内部敞开。

  室友一身短打,新削的头发湿漉漉乱翘。冷气逮着机会往屋里钻,他摸摸臂膀,打哆嗦,是冷的。敖丙略一蹙眉,还没开口,两条湿暖的胳膊抄过肋下一收,哪吒“哎哟”一声借他半边肩,支撑的姿势夸张又狗腿。

  “又喝这么多啊?”话语关心,口气却幸灾乐祸,笑意滚着潮带的哪吒单薄胸口在震,“上次我醉醺醺回来被你劈头盖脸骂,这下轮到我了,真是天道好轮回你说是不?”

  敖丙不出声。他现在是脑子转不过来,转的清楚时候其实也不搭理。哪吒憋好一阵了,甩完心气就顺不少,哼着歌塞人进浴室,放他困知木觉靠一边,自去调热水。

  “你不回家吗?”身后人忽然开口,“阿姨上次吃饭,话里话外都嫌你不着家。”说的很慢,字句清晰,倒有种古怪的郑重。

  哪吒头也不回,“他俩有空就出去转悠,我不当电灯泡正好,我妈统共老三样——要我陪是逛街缺提包苦力,要我吃饭是大厨有新花样要试,要我一起出门是当专车司机和旅拍摄影师——听傻啦?嗨,她那话就你老实还会信。”

  他捣一下敖丙胸口,凤眼自上而下扫整齐的衬衣西裤,像笑又没笑,要多露骨有多露骨,可惜人家看起来醉狠了,媚眼再俏抛瞎子也收不着。

  “喂,敖丙。”他说,“你想我回去,还是不回去啊?”

  敖丙解衣领的手指突然抖起来。

  陪我吧。指甲滑过钮扣,凌厉胜过新开锋刀片,绞碎喉咙里排队的话,他仓皇拼凑,出口终成南辕北辙,“之前我老不回国,我爸那忙的不着家的都会漏个嘴风想一块儿过个年……别提阿姨从小那么宝贝你。”

  “是是,您说的有理。”哪吒耸耸肩,虚掩上门,“我过两天就家去蹭饭,也省得你做我的了。”

  潮湿热意拥抱全身,敖丙抹一把脸,呼吸盛满水,一口吐出去,还盈盈不断涌进来。血变得热,蒸起醺醺后劲,他感到晕眩,合起眼,徒劳地睁开,心中无比困惑,怎么哪儿都是哪吒?他上挑眼角飞红,舌尖舔湿了薄唇,求饶断断续续溢出,削瘦的身子要躲不躲,长腿只往他腰上环。眼泪太咸,舔一口能涩到心底。热与水雾揉一团堵胸口,过量拥塞会造成爆炸,敖丙不住咳嗽,两瓣肺竭尽全力运作也好像输不上来氧气。

  “哗啦”一声,哪吒拨开帘子,“死了没啊?”手里浴巾吵吵嚷嚷糊人满脸,“室友做到我这份上也算尽心尽力啦,和你妈似的。”

  敖丙刮他一眼,一字一顿说:“我才没妈,从小就没。”

  哪吒沉默几秒,认真说:“对不起。”

  敖丙抿起唇,后悔的要命,把脸埋毛巾里,也只能装不知晓他杵一边,磨磨蹭蹭的换衣服。余光生细小触角,几百万个后备感知器疯狂运作,一探得人有要走的意思,他胳膊钻出袖管,急急捏住他衣摆,“哪吒!”

  哪吒眼尾一勾,探询的模样,深处铺满了然,可惜敖丙心虚,能看也不敢看。他舌头打结,心意试图捋直,酒精却在扯后腿,好不容易开了口,带上点自己也没发觉的鼻音:“我、我有点难受。”

  哪吒应了声,顺手抹掉他鬓角滚落的水珠,“知道难受就好,下回别再那么实诚啦。”

  活泼的性子往好了说是热闹,往坏了说是聒噪,哪吒搭把手架人回床,嘴里返还敖丙早前念他的话。他记性好过头,嘀嘀咕咕不停,还不时笑出来,敖丙被吵的头痛,无奈混杂一点恼羞成怒,难得效仿哪吒的不良榜样,人一埋进被子就顺手拉过顶,什么时候睡着的浑然不知。

  再回神有光,眼皮初时沉沉的,薄薄一层盛累累石块,敖丙勉强掀一掀就全滚落了,人还略木,胸口闷闷的。他向左侧卧,压迫胸腔的姿势,心太满,需借此挤掉一些多余的情感,时间不充裕,睡梦中争分夺秒。这习惯养成的莫名,想纠正却意志不坚,敖丙的身体并不配合,于是照旧留着。

  哪吒正靠床头打瞌睡,细细耳机线蜿蜒过锁骨,逆光剪一轮精致骨相。他看起来安稳又无知,尖尖的下巴颏儿蒙阴影圆润几分,平白似小了几岁。敖丙支起身,越过人去拿水,不当心擦过他手背,哪吒蓦地惊醒,腿一抽险些摔下床,被揽住腰拖回来,要歪不歪,胸口已全湿了。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语。敖丙垂下眼,若无其事喝水,哪吒鼻子里哼出重重一声明示不满,弓腰脱了衣服,卷一团揉手心。他奈不得湿,冬日室内反正不冷,一副三伏天流里流气样也没什么,前几天还吃冰棍来着。

  “你怎么样啊?”倒还记得招呼敖丙。

  半晌没得到下文,哪吒只当他困迷糊了,毕竟喝完水捂着脸,好像的确也是迷糊了的样子。他忍不住要撸两把这颗难得丧气的脑袋,发丝细软,手感不错,敖丙平时不让他碰,一摸就黑脸,这会儿想不起来管正好胡来。

  等撸满意了,哪吒才假惺惺说:“没事儿那继续睡吧,我回去了。”

  刚要下床,突然给敖丙一把捉住,哪吒吓一跳,转瞬天旋地转。他五脏六腑快给男人压来的重量捏扁,吸的气惶然吐出去,下一口却没立刻接上来,咳出满眼白花花的泪,赛跑似的争先恐后滚在敖丙不知所措的指尖。

  灯光将哪吒长睫照的半透,和着细碎的水珠微微颤动,那一道修长的颈紧绷如弦,肩胛亦削成不自在的直线。敖丙贴他鼻尖磨蹭,轻轻唤:“哪吒。”

  哪吒仰首啄近在咫尺的唇,没好气催:“愣什么?亲我啊。”

  应当的。必然的。敖丙喜欢吻他的。

  唇齿交缠不需要过多的感情,但多投入一分仿佛会不一样,似乎能得到等价交换。哪吒生来一副惹人流连的好皮囊,赏心悦目不说,情动时极是热烈,哭笑由人,菟丝花一般软若无骨,无助的攀附给人强烈的错觉,仿佛这时是真正被爱着的,这爱带给敖丙无上虚荣。

  敖丙喜欢哪吒明亮的眼睛,喜欢他烧红的耳尖,不喜欢他没心没肺的调笑和不耐烦的声气,所以要堵住、锁起来、吃下去,灭绝所有不如意的可能,一样以亲吻上演,温柔的背后是残酷的恶行——他希望哪吒哭。哪吒情绪激动容易哭,从小就这样,现在不那么冲动,还是情感丰沛,看个电影能眼泪汪汪,完了不准敖丙马上开灯,死鸭子嘴硬吐槽商业片套路煽情——最吃套路的可不就是他,敖丙看破不说破。哪吒会冲很多人笑,得意的、敷衍的、挑衅的,哭也许只有爸妈和他看到过。

  恰如此时。

  难受吗?敖丙于间隙问。哪吒有些失神,听清只摇头。这一张嘴不如底下的湿,也不如底下的乖,只知缠紧敖丙,向往欢愉、惧怕疼痛,胆怯又贪婪。新剪的指甲不够尖,于是更用力撕拉身上人无防备的脊背,疼痛无法转移,但伤害的快乐可以协助忘却,敖丙显然也这么认为。

  皮肤渡来脉脉的体温,欲望的灼热,可以烫坏人的凶狠,哪吒腰酸腿软,吸气吐气里尽是哭音,人形好似缓缓融化,留一颗心固执守在原地。敖丙没得到回答,就低低说自己难受,好几回,像要哭了,鼻音沙沙的厮磨耳畔,哪吒听的快要发疯。床头光在湿透了的眼眶里翻来折去,他推人,汗湿的手胡乱挣扎,说实在受不了,敖丙温吞地应,反而箍的更紧,舌尖送回他的哽咽。哪吒在被冲的七零八落之前被迫勾住全世界唯一的浮木,无论他是否也大厦将倾。

  高潮后的空虚不值得享受,缓过一阵,哪吒总是格外清醒,困到极处脑子开始反常运算。任何想法只存活电光火石的刹那,睡眠会静静将他们自脑海抹去。那些喘息、呻吟、哭泣、低语刚落幕,已然被这空间遗忘,连方才的两位主角都不再有交流。保险套熟练打结,敖丙的欲望归于橡胶薄膜里乳白色沉坠,和哪吒随手抓来擦的一把纸巾一同,安详地躺进垃圾桶。

  人难免虚荣,敖丙的停驻正是值得虚荣的那类奖品,睡一次的确值,哪吒习惯了,却开始气馁。毕竟太久不见,他一时的迷之自信在不咸不淡的敖丙跟前撑半年也快熄火,于是最近做完心情反而变得很坏。

  敖丙说渴,问他喝不喝水,他不答,也不去看,没多会儿敖丙回转来,捏着下巴硬灌来一口冰凉的甜。

  敖丙低头插了根吸管,“可乐,要喝吗?”

  哪吒舔着嘴唇,讷讷接来,嘬两口,目光晃过他侧脸,觉得有哪里奇怪。刚伸手,见敖丙躲洪水猛兽似的缩,他突然就火了,“你过来我看看。”

  “……破了点皮。”敖丙说。

  哪吒直起身瞪他,僵持没几秒,敖丙败下阵。他翻出药箱,有些迟疑地坐床边,只一眼,针似的,直接把哪吒满肚子气给戳漏了。

  敖丙常戴耳钉,晚上回来哪吒没想到摘,醉迷糊睡迷糊也忘了,先前混乱间不知被扯到哪里去,又好一会儿没管,现下他单薄的耳垂肿一圈,覆着干涸的血,连带耳骨也发红。

  哪吒用镊子夹酒精棉,憋好一会儿,才装作若无其事问:“不让我看,你难道怕我?”

  “怕你下手没个轻重。”

  “那让你看看什么叫技术。”哪吒嗤了一声,认真擦干净血,棉签卷药膏给他抹,每一处都不拉下。

  敖丙乖乖坐着,仿佛是个木头人,在哪吒以为他要这么一木到底的时候,忽然说:“我头回打耳洞就发炎,也是你帮着清的。”

  “什么时候来着?”

  “高一。”

  “我那会儿应该是泼红药水专业户,居然还能给你做这细致活。”

  “我也意外。”敖丙把药箱推一边,笑说,“可仔细了。”

  哪吒试图回忆自己的高光时刻,困意在旁守候许久,与过往同时涌来。敖丙只错眼的功夫,人已经睡着了,歪进一团被子,恨不能把脑袋蒙的密不透风,要给他弄齐整还不乐意,嫌灯光亮,只肯趴着。

  敖丙旋上灯,在黑暗中舒一口气。

  他这一晚没有睡着。

  *

  很长一段时间里,敖丙认定自己不正常。

  寻常人情窦初开痛苦与甜蜜掺半,于他省略了甜,直奔无可救药的灾难。

  他喜欢的人姓李,名哪吒,是他对门的邻居、小初高同班的同学、父母盖章彼此承认感情极好的发小。前缀身份对促成敖丙的初恋不仅没用,叫人知道他心思还要招来一二三不知道几顿打——

  因为李哪吒是个男的。

  早年是敖广与李靖熟,旧同学,前同事,结婚互发过请帖,某年夏天兜兜转转成邻居,一边三口之家喜迎乔迁,一边筋疲力竭带孩子避走。两家小孩一样大,九月要进附近小学,敖丙害羞,哪吒闹腾,最不懂什么叫社交距离,全世界能喘气的男孩都是他潜在玩伴,见敖丙面大喇喇扯人去玩儿,次数多了自然熟,从小孩儿混成半大的少年。

  敖广早出晚归,敖丙差不多像一人住,天天有名叫哪吒的客人。他在家被拘着,这不让玩儿那不让吃,敖丙不管,哪吒就赖着,吃饭回自家,不时把留守儿童一同拽走。

  亲密的时日太久,发小就和亲兄弟似的,吵也吵,吵完就忘,平时各有朋友,也不黏。暑假一起去补课,敖丙下学赶回家补觉,钥匙用完藏门口花盆底下,方便哪吒打完球来蹭空调。

  哪吒有回煞有介事问,万一坏人来了怎么办啊?

  敖丙慢悠悠说就那破烂,下回你不高兴飞一脚就能彻底四分五裂,谁也不会觉得底下能放什么东西的——摸都脏手——要说坏人难道不是你比较像?一来我家就是大扫荡。

  哪吒眉一挑,像被冒犯了,又好像没有,正犯迷糊犹豫呢,敖丙敲冰箱门大声问他吃不吃冰棍,这事就混过去了。

  但敖丙的确没说错。哪吒坏起来吓掉他半副心肝肺,弄丢了,再也找不到。

  应验那天和任何一天都没什么不一样,上一样的课,走一样的路,冲一样的冷水澡,睡一样的厚被子。他春夏秋冬都热衷把自己裹的像只希冀成蝶的蚕,小时候只要埋进被窝,好像就能听不见爸妈压低的争吵,他们没一个注意他这坏习惯,于是到那么老大也没改。他管自己睡,却不能管什么时候醒,突如其来的重量加身,他吓一跳,满心茫然睁眼,被人结结实实骑在身上。

  哪吒低下头,满头的汗,热腾腾的手插进被子正贴上敖丙的腰,渡来滚着灰尘生涩的暑气。“这都几点了,你睡一下午了啊?”说着就来挠。

  敖丙怕痒,从小就是,哪吒压住他腿上手,敖丙像被捏上案的活鱼,明知逃不掉,还一个劲扑腾,浑身血在暴跳——全怪哪吒凑太近,鼻尖快要擦到他的脸,呼吸全喷在他颈间。敖丙窘迫的要命,实在拗不过,索性不动了,央着哪吒说:“你下去,我要起来了。”

  “说要起来还裹成个熊,我看你都热。”哪吒被一巴掌挥开,突然冒了火,“喂!”

  “你先出去。”敖丙却差点要哭了,不敢看他,只小声说,“求你了。”

  哪吒摸不着头脑,瞪他通红的脸,没隔片刻,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你你不出个名堂,像被电了似的猛地跳下床,哎哟叫了声,单腿跳着落荒而逃。

  敖丙踉踉跄跄去冲澡,换好衣服擦略沾湿的头发,努力绷起脸皮,出去要做一副镇定模样。

  哪吒正吃零食,听声抬起晶亮的眼,他的尴尬过劲了,现在带点不怀好意。他个子一拔高,小时候那种模糊性别的漂亮淡几分,尖削的面颊却显得更有攻击性,昳丽又骄傲,像只随时开屏的小孔雀。敖丙与他对视,哪吒一笑仿佛有光往心里照,他却脚步一顿,险些没站住,拉开椅子的手发抖,无措地按在膝上。

  开悟降临,丝毫不讲道理,他在那一瞬间如坠深渊。他也许——不,必然无法再走寻常人的康庄大道,哪吒百无聊赖坐分叉口,随口指自己不认得的小路,任他拐进去。他趴在玻璃桌上朝他笑,脚丫子踢他的,然后挤眉弄眼:“行啊你,偷偷摸摸喜欢了谁,还做春梦呢?”

  是你啊。敖丙恨恨地想,从未如此讨厌过他的笑脸。

  这是一个绝对不能说出口的答案,他可以预见哪吒听闻一刻的呆若木鸡,以及随之而来的不可置信。

  哪吒很得意自己生的漂亮,但他得意是一回事,被拿来说事又是另一回事。他被校外混混拦过,理由是可笑的告白,敖丙当时就在旁边,一听头就大了,果然哪吒上火起来直接动了手,拉下书包往人脸上暴锤,当时拳头就见了血,周边人全没反应过来,敖丙眼疾手快拉人狂跑,之后哪吒还是差点记处分。哪吒讨厌把他当女孩喜欢的人——无论到底是不是,在他眼里就是这样,他为他们定罪,铁面无私,是私刑毋庸置疑,反正也没正当的法庭能管他。

  敖丙可以喜欢任何人,女的、甚至男的,哪吒可能震撼完就憋不住来八卦,但绝对不能是他本人。李哪吒三字一旦出口,他们朋友都没得做。

  “没有谁。”敖丙抛回问题,“你难道没有?你又喜欢谁?”

  “有有有,行啦,我就问一句,你还来盯着我了。”哪吒嘀咕,没注意敖丙脸色变了又变,安静没一刻,屈指弹他胳膊,“喂,敖丙,你知道隔壁某某某喜欢你吗?”

  他的声音当时应该听的一清二楚,敖丙反刍记忆太多回,反而模糊了。

  他在哪吒跟前藏了很久。

  哪吒从小娇养大的,生了副精致秀丽的皮囊,心思粗的要命,平时也糙,每天打球一身汗,偶尔打架一身泥,吃东西嘴漏,新奶茶没吸两口要惨叫挤到了身上。电视里洗衣粉广告最该请李家母子做代言,哪吒是只管弄脏衣服的甩手掌柜,与其扔衣服进洗衣机,不如天天把他整个人塞进去。就看的这样紧了,哪吒间或还要问敖丙借干净校服,隔段时间送回来,干净熨帖,一看就是阿姨的手笔。体面的李哪吒全靠妈妈支撑,真该叫学校里女同学看看。

  这样的哪吒不会注意他,灯下最黑,敖丙的位置得天独厚。

  常人十五六,脑子里不是作业就是恋爱,敖丙两样都有,一样再简单不过,一样难如登天。他喜欢哪吒,不会说,所以哪吒永远不会知道的,但他还小,即便满足于自我感动,也需要以某种招摇的方式纾解见不得光的郁闷。

  敖丙决心去打耳洞。

  无伤大雅的肉体伤害,会流血,会留下烙印,日子久了皮肉还会长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像也许到那时已消失无形的感情。

  倒不怎么疼。他以为会很疼的,那样就会印象深刻,会一直记得疼痛的根源,但其实只有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的一瞬间而已。

  敖丙站在自家门前,夏日里走道照旧阴凉,凉意隔绝暑热,丝丝侵入全身。耳朵很不舒服。饰品店的女孩给他打耳洞,塞钢针的时候苦恼地说你好像是容易感染的体质。他骑车一路痒的厉害,上楼控制不住拨弄,这会儿烫的像不是自己的。

  手指有点黏,凉凉的,全是冷汗,滑的险些捏不稳钥匙,哆哆嗦嗦才拧开锁扣,咚咚咚的脚步声突然就近了。

  “敖丙?”楼梯口露出一片黑发,紧接着又是哪吒兴冲冲的脸,三步台阶当两步跨,标杆似的戳敖丙跟前,“你才到家啊?”

  敖丙暂时不想见他,含糊应了声就要往里去。他难受糊涂了,忘记哪吒随便登堂入室,人刚要跟他走,眼一晃看他耳边通红,惊叫:“你耳朵怎么了?”

  敖丙下意识去捂,哪吒脑补出一盘大戏,气冲冲说:“难道有人堵你?”

  说的是最近学校周围的事,有人挑学生勒索,手机、零花钱,他们学校和附近中学都有人中招,社区来校里安全教育已做了两回。

  敖丙当然知道不是,哭笑不得回:“没有,我就是去打了个耳洞。”

  “我当你耳朵给人撕了。”哪吒面露诧异,主动开自家门,嘴上说,“你这得处理一下。”

  敖丙被他按在椅子上,手边放熟悉的急救箱,一掀开,露囤货两三瓶红药水紫药水,哪吒从犄角旮旯里摸出消炎药和棉签,动作一气呵成。

  “好奇怪,平时都是我给你消毒上药。”敖丙没忍住说。

  “哪有什么平时,一共就那么几回。”哪吒大声抗议,酒精棉直筒筒戳敖丙耳朵,粗手粗脚到令人发指。敖丙浑身一激灵,下意识要躲,哪吒急起来踩住椅子,“别乱动!”

  敖丙嘶了一声,“行行行,你手轻点——动脚也先打个招呼,不知道的还当你发火要踢翻我。”

  “去,好心没好报。”哪吒嘀咕,听到他笑,知道被耍了,做个鬼脸换药膏和棉签,随口问,“我说,怎么突然想起来打耳洞了?”

  “想到就去了。”

  “事儿不像你做的,话也不像你说的。”

  “你说什么像我?”

  “短头发,白衬衫,纽子扣到最上一粒,老师的小跟班和传声筒。”哪吒弯下腰,略长的发扫过敖丙额角,手一拨,笑容晃花他的眼,“以前没发现,原来你还挺要好看?”

  “不行吗?”敖丙盯着他,笑了笑,“是不是很特别?”

  “戴个闪闪的才叫特别。”哪吒咋舌,“别说,现在这也挺明显的,明天上学你大概要被训,奇观啊!”

  敖丙当然知道,并不放在心上。

  哪吒常收到女孩子送的零食,课间馋了就拆一包,胳膊伸来分敖丙。敖丙哭笑不得,又隐隐得意。

  哪吒不会喜欢他,但也没喜欢旁人,痛苦与欣慰一定程度上互相抵消,他与哪吒最亲密的事实不变,这样也够了——哪吒还不开窍呢。虽然长的瘦瘦高高,和别人一样遇绯闻会起哄挤兑,李哪吒说到底还是小孩子,成天想的是打球和打游戏。女孩仿佛别一星球的生物,只在送零食的时候才像具体存在,平时不过抽象的符号,不接触、不一起玩儿,他自然就不感兴趣。

  喜欢一个人,在一旁看着他,做无人知晓的怪物,敖丙原来是这么打算的。可世事哪里都能如想象呢?他连自己都控制不住,夜里辗转反侧,既祈祷哪吒永远不会发觉他的心意,又做梦也许有一日会得到正视。一开始明明还无比庆幸哪吒粗线条又迟钝,心事闷久了,开始气他的无知,脾性日渐暴躁,面上倒还懂得克制,不高兴就果断闭嘴。哪吒自然不懂,笑他装酷改走高冷路线,敖丙不置可否,见他与人走的近都不舒服。

  分科打乱班级重组,敖丙的同班同学头一回没有哪吒。通知一下来,哪吒连声抱怨,敖丙附和归附和,心头着实一松。总让哪吒在跟前晃悠,他没病也要憋出病,是以新学期上了段时间课,哪吒还摸不着头脑,惊讶他脾气又变好了。

  直到哪吒像不经意似的说同班有个女孩儿挺漂亮的。

  那会儿他们正要一起做作业,哪吒拧开门把,毫不在意暴露他乱成一团的床铺和书桌,随口问:“敖丙,你觉得呢?是不是我多想啊?”

  “想什么?”敖丙听到自己的声音问。

  哪吒一本正经说:“我觉得她喜欢我。”

  敖丙脚步一顿,突然抓住他手腕,“怎么啦?”哪吒吃了一惊,“喂喂,轻点儿,疼!”

  “你能感觉到她喜欢你——”

  不应该说的。敖丙后来怎么想都懊恼,可当时收不住嘴。

  悲伤混杂激愤,说到底就是嫉妒吧。

  “——怎么就感觉不到我也喜欢你?”

  哪吒一怔,像没听明白,抽手却也用了劲,“你在说什么啊?”

  “我说喜欢你,没听懂吗,李哪吒?”敖丙呼吸急促,盯住他,报复一样冷笑,字字清晰,“想牵手、想抱、想亲那种喜欢,梦里还想上你呢。”

  就是这句激怒了哪吒,胳膊肘一歪直接怼他胸口。敖丙生生挨一下,反握住他胳膊,推搡着有意往麻筋按,卸哪吒的力,趁间隙锁住他一对腕。哪吒后脑撞墙上,疼的倒抽一口气,惊呼出不来,整个被吃掉了。敖丙拇指狠狠按住他脆弱的咽喉,半点闲暇不给,嘴唇压嘴唇,不像吻,像无助的困兽以暴行发泄绝望。哪吒不断挣扎,因为缺氧头晕目眩,胸口剧烈起伏,有敖丙捞着腰才没滑下去。他人发软,一双眼发红,目光恨恨的,是真的恨,如刀如剑凶狠地刺向敖丙,浸一汪水。这是快要哭了,又觉得这会儿哭丢面子,死死忍着。

  “松开。”哪吒说,沙哑的嗓音听得敖丙心一紧,又重复,“松不松?”

  敖丙退半步,哪吒歪了歪,手指哆哆嗦嗦抠上一旁立柜,太用力,揿出疲惫的白,还在格格发抖。

  “敖丙,你出去。”他垂下眼,鲜明的喉结滑动,声音僵硬,抖得厉害,纯气的,“不要——至少暂时不要在我跟前晃。”

  敖丙小声说:“不管你怎么想,我说的都是真的。”

  哪吒猛地拉开一旁房门,外间同时有响动,还有他妈高兴的笑声,“吒儿,妈妈回来啦!敖丙是不是也在——”

  “出去。”哪吒抓起敖丙的书包砸他怀里,脸越来越红,恨不能烧起来,终于一脚踢人出屋,气急败坏大叫:“滚!滚越远越好!”

  门被用力甩上,“砰”,仿佛定音的那一记法槌,冷酷为敖丙宣判。

  他的初恋没有开始,自然也没有结束,倒一如预期,朋友的确没得做。

  哪吒专心走升学路,敖丙应下父亲和姑姑游说的出国,学还上,改了课程和地方。两人偶尔相遇家门口,哪吒立时色变,匆匆忙忙扭身锁门,敖丙又气又好笑,他也有脾气有自尊心,不搭理就不搭理,关上门一了百了。

  夏日班机飞往大洋彼岸,忍耐十几个小时引擎轰鸣,敖丙在目的地降落。黑白黄,新环境里各色面孔,他从一个不识到逐渐熟悉,在陌生的国度如愿成就陌生的自我,旧人却于回忆杀机四伏。

  学业趋稳,感情问题就冒了出来,敖丙没想提,是陪室友喝酒。高两届的学长,平时间歇要穿人模狗样的西装,这会儿为点历史遗留情感问题喝的醉醺醺,玻璃缸一个接一个按烟头。敖丙酒量不好,人有点木了,摸摸新买的耳钉,舌头发僵,鬼使神差说,我喜欢我发小,他知道以后我们就闹掰了。学长斜眼瞧他,男的女的?敖丙说,男的。学长骂了声操,恨铁不成钢地拍他背,怎么是个男的,课友白天还找我要你微信,大、美、女。敖丙被逗笑了,说你留着吧,顺便黑方太难喝,以后别买了。

  哪吒被时光刻在敖丙心底,不经意间什么都能与他联系。他在红枫遍地时节会想起哪吒以前喜欢揪学校里的枫叶,被老师看到要训好一顿。在初雪纷扬的日子想起哪吒半夜拍门,兴奋地说雪堆掉老高,趁干净我们先去玩儿会儿。在灯火通明的图书馆趴下打一会儿瞌睡,睁眼下意识往对面看,以为会看到同样呼呼大睡的发小。

  生活总要继续,敖丙对人温柔地笑,亲吻、拥抱、做爱,一次次尝试只让他更明白不可行,新人覆盖不掉哪吒青涩漂亮的脸。耳洞流出血,回归胀痛,他想忘记的下一次只会记得更牢,缺损的皮肉很微小,但也的确越来越多,肉体的孔洞有物事来补,心上的没有。敖丙恋爱不打扰读书,后来不谈恋爱了,索性什么都不管。

  他几乎恨起了李哪吒。为什么要那么早遇到他?又恨自己,为什么要喜欢他?之前的人生充满哪吒,幼小的、青黄不接的、半大的少年,一个活生生的有温度的人,之后的人生似乎也不时有他,飘渺的由他想象出来的幻影。而这个人并不要他。

  敖丙的恨意在酒吧达到巅峰。

  这是什么地方?这一堆是什么人?

  哪吒像没事人一样朝他笑,长长的凤眼微眯,在诱惑他。

  异国他乡时他无数次想起哪吒,无数次放弃,睡不着,抽烟到天明,洗个澡直接去上课。不怎么回国,回来也塞满假期,父亲闲聊提几句李家,他贪婪地听,克制地并不多问。

  怨恨与怒意膨胀,哪吒便是那唯一的出口,他的确不怎么习惯,僵的要命,但适应的很快,快的让人更怒火中烧。这是谁都会爱的好身体,漂亮悦目,乖巧温顺,掌控他欲望的人欲望同时也被他掌控,敖丙在模模糊糊的镜里寻觅哪吒的目光,谁也看不清彼此。

  李哪吒这人没心肝。朋友之前咋舌。爱玩儿,有资本啊,勾搭人像换衣服,男女不带重样的,约也行,总之懒得恋爱,这两年玩儿的少,出来就喝喝酒。又戏谑地补,其实和你也蛮像。敖丙笑,伤感情了,你居然骂我没心肝。朋友摆手,你看这儿哪个没失恋劈腿骂街大吵过?是羡慕你们潇洒啊!

  潇洒,和他最无关的形容词。敖丙自嘲地想。他是没出息地喜欢李哪吒快十年,不知道几次发誓不要想了,再见到哪吒、听到他开玩笑还会高兴的人。

  最初觉得得到过应该就会圆满了吧,但真得到发现原来不是。他对哪吒的欲望无穷无尽,每一次挺入柔软的身体,心中的空虚越发疯狂地在叫嚣。敖丙想他也许不该搬这个家,最好及时止损,别再继续住着。

  哪吒老拿他开玩笑,真正的坦荡,玩儿的足够多,看人成了一个样,他明明多挂了他半副五脏六腑,却一点也不觉得沉。商家什么节都过成情人节,哪吒吃这套,他喜欢热闹,元旦前请敖丙吃饭,回家从裤兜里摸出个黑丝绒小盒,笑眯眯说:“上回的不喜欢,这次总得收吧?新年礼物呢!”

  敖丙静静看他。他平时话不多,在哪吒跟前更少,有些却总也忍不住,仿佛那十六七岁的少年为沉默后悔,这会儿非要夺嘴一用。

  “你想施舍我?”他回,知道这话不合适。

  哪吒愣一下,有些不高兴说:“你这人能不能别这么别扭?”说完露出个笑,没骨头似的靠他胸口,胳膊环上来,“我有个事儿和你说。”

  敖丙等一会儿没听到声,正奇怪,哪吒往他耳根吹气,“算啦,没定的事下回再说吧……”他非要把那盒子往敖丙手心塞,“拿着啊,你当我高兴好了,过节得送礼物,不然显得太没品。”

  敖丙默默放一旁,然后剥他的衣服,一边吻他。哪吒含糊间想再说什么,敖丙全不想听。

  越得到,越仿佛快要失去,恨意与惶恐让他深切地明白骨子里泛滥的东西名叫软弱。他的心在不断下坠。

  哪吒是岌岌可危的蛛丝,吊着敖丙的身,救他性命,也将他割的体无完肤。

  等这根蛛丝绷到极处,不期然断裂时,他又会落到什么地方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