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美人》

  父亲意外去世满周年,敖丙第一次踏进了楼上的书房。

  去岁他独自主持丧仪,即便有管家从旁协助,一波波见人依然让自幼体质欠佳的少年心力交瘁,不得不休学专心调养。一年过去,家业整理的不错,敖丙虽然健康不见多好,反而还越来越容易走神和疲惫,但还是着手准备复学。

  他叫人将申请送去学校以后来到熟悉的书房,一打开门,莫名有些失神。

  上次来,父亲坐在宽大的长桌后等待,未来的出路由他压到他单薄的肩上,敖丙即便心中不耐,也没有表露。一转眼,从家中到学校已经完全是他做主,明明掌控了生活,却十分没有实感,倒好像他内心还希望依然被谁掌控着似的,不愿意承担成长的责任。

  敖丙仰头望墙上整面的书,漫不经心地点过去,抹过夹柜,好奇地取有些藏画出来看。有他父亲自己画的,也有朋友赠送的,深处一卷样式颇新的卷轴吸引了敖丙的注意,展开原是一副神像,只瞥到龙飞凤舞的哪吒三太子几个字,忽然就心中一动。

  画里少年年岁不大,面貌极盛,清秀如女,却神情冷冽,一双狭长眼目光灼灼透着凌厉,冷极是烫,如他横挑的那一柄缭绕野的火长枪,纸上美人不自知可伤人,视线落处似被枪尖扎过,滚烫地刺穿观者一颗脆弱的血肉之心,焦糊的伤口漫逸血腥的疼痛。那美丽又伤己,少年修长的身躯半身化骨,肉殖散落成了花,飘扬冶艳妖异的赤红,火花恰似杨花飞舞,年轻的神祇置身方寸空间之中,如遭火焚,颓靡又艳丽,叫人移不开目光,多看几眼,像是要被吸入进去。

  这是神祇的画像么?敖丙有些困惑,又莫名心惊,转去看一角落签,意外地发现完成的时间很近,也就是一年前。画师虽籍籍无名,画倒不失为良作,敖丙取出来随手扔桌子上准备之后仔细看,继续在书房里整理游荡,不知不觉已经消磨整天。

  秋日几场冷雨过后,满世界的绿渐渐成了哀戚的红,哪怕绵延似火烧,终不免让人感到一份用尽力气也无可挽回的颓唐。黏连的雨淅淅沥沥,浸润干燥的空气,凉意丝丝的钻进鼻腔,往心头去,敖丙抹过窗棱滴落的水珠,合起窗,冰凉的手抵在温暖的颈间取暖,稍微觉得清醒了一些。于是他点起灯,褪了鞋,很随意地靠在屋角长椅上看书,偶尔抿一口新送上的红茶。

  室内循父亲的习惯焚香,即便老主人不在了,仆从依然保持了这个习惯。敖丙闻不得太重的香气,从前就不大上来,这回一来直接开窗通风才觉得好一些。他这会儿坐懒了,晕黄的灯光在他眼前叠了一圈又一圈,油墨滴了水似的漾开或深或浅的墨渍,接连天际阴沉的浓云,掺合流水一般流淌的昏光。

  他没有睡去,又好像睡去了,人变得轻飘飘,依然在在这房里,又出不去,魂里某一处被香气勾住了,身上沉沉的,呼吸都不顺,于是只能无可奈何地又睁开眼。

  敖丙愣住了。

  古怪的赤红长衣铺叠在他的身上,长长的袖子,宽大的衣摆拖曳在地。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自上而下俯视着他,眼睛的主人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笑,那张画一般秀美的脸顿时生动起来,他长发披散,裹在不合身的宽衣里裸露单薄的胸膛,混不在意捋一把袖子,又有种茫然不知世事的懵懂。

  谁见了都会好奇这少年,敖丙也不例外,少年似乎同样不怎么清楚来处,他慢悠悠环视周围一圈,最后停在一处。敖丙顺着他的目光,扫到了不知何时滚落在地,已然空荡无物的卷轴。

  他小时候听老人家说过许多故事,譬如栖息画中妖怪,他们来到无知的人手中,以神明的身份飘然现世,引诱他们,吃掉他们,然后在世人手中辗转,寻觅下一个猎物。

  敖丙本能地开始警惕,正在思考怎样脱身,却对上了那少年的目光。

  这人——或者说妖怪——实在生的很漂亮,他认真打量的时候,赤红的眼眸里似乎只有目光所及的那一个人,这种专注很少有人能够抗拒,敖丙原本不想搭理他,却鬼使神差地开口:“你是什么?”

  “不知道。”少年头一次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正常,不是敖丙想象中掐着嗓子的鬼哭狼嚎,清亮又悦耳。他想了想,“大概是画里的妖精?”

  修长的手指指向原本所在的画,又说:“你可以叫我哪吒。”

  “那是神明的名字。”敖丙为他语气的漫不经心而皱眉,“你觉得自己配的上吗?”

  “好问题。”哪吒俯下身,微微一笑,“配不配得上另说,但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做你的神明,你不觉得我们很有缘吗?”

  他纤细的手指抚在他脸上,“很痛苦吧?自幼没有母亲,相依为命的父亲也离开了,因为病痛远离同龄人,想着与他们一起的日子,其实原本也与他们格格不入。你总是一个人,一个人长大,一个人注视父亲,一个人做大家仰望又敬而远之的榜样,一个人恋慕着什么人又在沉默中失去,真是可怜又可悲的孩子。”

  敖丙冷冷说:“那又怎么样?”

  “我可以爱你一会儿呀。”哪吒懒洋洋说,“我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醒过来了,妖精好像一般都会这么报答,我满足了报恩的愿望,你也不亏,不是很好吗?”

  他凤眸一挑,似笑非笑望敖丙,“噢,要么是不会?”

  敖丙脸上一红,在哪吒要噙住他嘴唇的时候,用力一脚把人从身上踹了下去。

  “你离我远一点!”敖丙喘着气大声说。

  哪吒坐在地上,漂亮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抬起头,嘴巴抿起又张开,最后怒气冲冲说:“喂,怎么有你这种人啊?白给不要?”

  “谁要妖怪喜欢我了?”敖丙坐起身,拍平被压皱的衬衣,沉默了一下,还是向哪吒伸出手,“我们来梳理一下吧?”

  他终究是个好人,对把人踢开不太好意思,欠身替哪吒把衣服整理的端端正正,一点不漏了,才让他再次坐在自己身边,从一旁小桌上取来茶倒了一杯。

  “虽然有点冷了,不过估计你也不会喝吧?”他把茶推过去,淡淡说道。

  “那为什么还倒?”哪吒有些无语,卷着袖子十分没形象地坐在他身边。这模样倒是比先前妖里妖气的要顺眼地多,敖丙也更放松了一些。

  “为了满足我的风度。”敖丙说完就见哪吒翻了个白眼,他浑然不放在心上,继续说:“我有些在意一些事情,有关你的。”

  “什么?”

  “为什么会说很久都没有醒来了?”

  “这算审问?”

  哪吒挑眉,拉着衣服十分没形象地靠在长椅另一头,赤裸的脚随意推他的膝盖,完全不带情欲的那种。

  不要说不带情欲,就这么一下子的功夫,连普通的暧昧都一扫而空,哪吒看敖丙不顺眼,敖丙也对他颇为警惕。

  “你可以理解为我的好奇。”敖丙说,“毕竟是可怜又可悲的孩子么,抓到的个什么东西就想说说话。”

  哪吒吐了吐舌头,“可真记仇。”他竖起一根手指,“先说好啊,我只是这么感觉而已,真要说起来,说不定是这画好久没人打开了呢?”

  “不可能,虽然塞在那么里面,显然父亲收掉以后就没动过,但这画落款也不过一年多前,新的很。”敖丙怀疑地上下打量他,“你真是画里的妖怪吗?”

  哪吒咧开嘴,屈起五指作爪状,趁敖丙不注意扑到他胸口,笑嘻嘻说:“我不像吗?”

  他单薄的身体靠在敖丙身上,指腹按到他的颈,手是暖的。

  敖丙蓦地抓住了,反而把哪吒吓一跳,他要抽,却抽不走,忍不住说:“你干嘛?”

  “你是什么人呢?一年的新画生不出妖怪,摸着有体温,看上去也没有凶相。”敖丙念叨着,忽然闻到了熟悉的香气,从哪吒身上散发出来。

  是他父亲一向点的那种香。

  敖丙想起来,这似乎也就是一年多以前换的,沉水幽幽地透出一股子清淡的莲香,厚重与轻薄交替古怪又十分沁人心脾。

  那时他问父亲,怎么突然想到换了习惯的调香?他父亲有些好笑地说是做个试验,有人送了他一样东西,说是他们两家有缘,如果能三两日点起特制的熏香时间久了能在那东西上见到奇景。敖丙问是什么,父亲没说,只有些困惑,说等见着了再叫他看,不然等香点完了,就当被糊弄了算数。

  敖丙一把推开哪吒,直往角落的小神龛去。

  父亲一向在这儿燃香,仆人们并没有改动他放东西的方位,敖丙从前代替他点过香,这时熟门熟路拉开底下的小抽屉,一年前满满当当的熏香已经不见了,淡淡的莲香侵入乌木,又随着接触空气盈盈飘出来。

  敖丙深吸了一口气,的确是哪吒身上那股味道没错。

  他转过头,打量坐在长椅上满脸莫名其妙的少年,所以这就是奇景吗?

  他见香炉中还有一小撮正燃着,无端心火升起,伸出手,却听到一旁哪吒开始尖叫,“别灭!”

  敖丙偏过头,吃了一惊。

  哪吒站起身,一身宽衣火一样骤然燃烧,居然没有烧到任何外物,衣摆被火舌卷起,他刚才还踢敖丙的腿已经成了白骨,手臂的肉掉下来成了花瓣,那模样诡异又美丽,哪吒面露痛苦,一双眼狠狠地盯住敖丙,他说了什么,敖丙没听见,只觉得这人似乎和刚才完全不一样了,吓得手上一用力,正好捏碎了最后的火星。

  哪吒——或者说那东西爆发尖锐的哀叫,刺耳的哀鸣贯透敖丙耳膜,在脑子里震天响,少年修长的身体扭曲成一团不成人形的火,徒劳地想冲向角落的敖丙,却在半路被地上空白的卷轴吸了进去,白骨的手不断地往画纸外伸,内里似乎有某种巨大的力道,最终将它拖了进去。

  敖丙忘了吸气,这时才猛地喘起来,他有些困惑地想看一看自己的手,却怎么也看不清。他努力揉了好一会儿眼睛,再睁开,却是仰面躺在长椅上,两根手指上有发黑的灰尘。

  敖丙坐起身,发觉地上还摊着那副画。

  少年依然美丽,但他失去了摄人心魄的眼睛,现在一看,也只是普通的一个人物罢了。

  敖丙没有对管家或是其他人说这件事。他们平时已经很担心他,徒增烦恼并不必要。他按部就班准备复学,申请交上去,来回邮件又多又烦,明明生活日渐忙碌,精神倒是越来越好。

  经过几个礼拜处理,敖丙正式复学,冬季学期临近尾声,圣诞节过后,春季学期在漫天大雪中开始了。

  敖丙早早来到学校,和新班主任谈过话后独自往班级的教室去。新的教室,新的同学,敖丙垂着眼,想着要和新的人相处就有些心事重重。他没注意从旁伸来一只脚,被绊了下险些摔个鼻青脸肿。

  脾气再好的人也不是没脾气,敖丙气愤地想去声讨罪魁祸首,却在看清那人的一瞬间目瞪口呆。

  “喂,敖丙,你踢我那一脚好痛啊。”清秀的少年靠着墙没个正形,眯着眼像笑又没笑,“知道疼了吗?”

  “……”敖丙难得大惊失色,“真的有妖怪啊?”

  那人怒道:“不是,说了我叫哪吒!”

  对方比自己不冷静的情况,敖丙反而迅速地冷静下来,不过还是怀疑地打量他,“活的吗?”

  哪吒直接拿手贴在他脸上,没好气地说:“你觉得呢?”

  敖丙不自在地拨开,好奇地问:“所以我烧掉的是什么?那天我醒过来,发现画像上的人没了眼睛。”

  “不太好解释。”哪吒拉着他到楼梯转角安静处,指着自己认真说,“大约两年前我无故昏迷,爸妈用尽办法,从医院到跳大神的都请了,得出的结论是失魂。人活着,魂却找不到,被封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他们找了很久,最后在哪儿你也知道了——”

  “我家的画?”敖丙惊讶地说,“父亲说是别人送他的,点着香,会有特别的景象出现。”

  哪吒摇头,面露同情说:“你父亲去世以后,你身体也越来越差了对吧?我不是故意问的,只是好像那时候在你那边一清醒就知道了这些。”他拍了拍敖丙的肩膀,“从你的身上。”

  敖丙面色微变,哪吒已经继续说:“我是小半年前醒过来的,听爸妈说了一通相关的,也循着记忆让他们查到了你,你看,我是那个被封起来的,你父亲、你——或者说你们家——是和我有缘的,那香是媒介,烧的恐怕就是你们家人的命。”

  “……我把最后那一点掐碎了,所以精神才变好了。”敖丙低声说。

  “是这样。”哪吒点头,沉默了一下说,“这种事听上去挺莫名其妙的,我爸妈托了相关人查,你如果想跟进,以后随时可以找我。”

  敖丙应了声,反应过来有些惊讶,“随时?”

  “是啊。”哪吒耸了耸肩,“我落下了两年的学,正好这边有你这么个受害人在,我说要转学过来父母就答应了。对了,来吧,正式认识一下,以后是同学了嘛。”

  敖丙犹豫须臾,伸出手,“敖丙。”

  “我姓李,李哪吒。”哪吒用力地握住,笑了一笑,“不是妖怪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