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囚》

  哪吒生的好看。

  某一天,敖丙心里这念头破土而出,从此风吹来雨打去,没能摧折它的茁壮成长,反倒扎根的越来越深。

  哪吒睁开眼就是活力十足的混世魔王,跳下床随便一踏鞋就闹腾,扒口早饭还嫌浪费玩耍的时间。喜怒哀乐是不要钱的大角,个个衣盛装,个个唱压轴,咿呀文曲皆让道与痛快的武斗,轮番登台迷花了人眼。他表情太灵动,宛如肆意泼上的浓墨重彩,时常叫人忽略那份承袭自殷夫人的美貌。

  其实哪吒安静的时候脸色很白,眉眼纤秀,精致有如工笔描摹,每一笔都恰到好处,铺展开二八年少俊秀无双的少年。那一双长眸斜飞,弯起是笑,挑起是怒,长睫掠开淡淡的冷,凉去几分两道魔纹冶艳的狂,又漫开一股子不自知的骄矜,是娇宠大的孩子才有的自在。落日越不过高挺的鼻梁,留下遗憾而眷恋的幽影,他平日里常笑,高兴要笑,嘲讽要笑,不耐烦要冷笑,薄唇勾起,露一角嚣张的虎牙,抿上却显得格外小巧柔和。

  是很适合亲吻的。

  敖丙有一回做梦,梦见幼童模样的哪吒坐在他膝上,指节宽的红绳缠绕双髻,新换的玉穗子垂荡着,一晃一晃,折来斑斓的碎光。他仰起头,抹去平素的狡黠好动,那张脸上便满是确实的天真与困惑了。

  哪吒望着他,微微张口,很慢地说了什么。

  ——敖丙。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或许敖丙本来就睡的魂梦不分,心不在焉,或许哪吒真的说的太轻,他没听到声音,反倒是从口型辨出来的。

  某种浅淡的香气幽魂一样往鼻子里钻,细细的一缕,疏淡清甜,偏又盖过了其他,仿佛一线蛛丝,轻软无力,却扯的他必须去闻,因那是自哪吒身上来的,须得深深吸进神魂里,同他自己的搅和在一起,回溯混元珠交融的千年纠缠,弥补亏欠的三年分离。

  是莲香……敖丙想,虚晃的视野里只哪吒洁白的齿与柔软鲜红的舌尖。

  他太漫不经心,不觉膝上的幼童身形拔高,压上来已抽高成精瘦修长的少年。

  哪吒一对手臂紧紧搂住敖丙的腰,伸出手抚摸他的脸,缓缓滑落,流连喉间。尖锐的指甲若有似无地在那起伏处打转,痒的敖丙不自觉咽下口水。他又再接再厉一按,不轻不重的力道挑弄要害,先是让他不自在,渐渐开始口干舌燥。

  敖丙正要开口,忽然对上了哪吒炽烈的眼神。他风流眼里的好奇快要烧穿某一道薄薄的屏障,嘴角像要笑又没笑,微妙的弧度无端叫敖丙惶惶,似是被洞穿了玲珑七窍心里所有的隐晦。

  楚楚衣冠成了可笑的虚饰,他已然赤身裸体,尽数曝露于哪吒跟前,羞耻也无用。

  敖丙颈后落下了重量,倏地收紧,哪吒勾近他,每一次吐息都是熏风温暖的煎熬,拂过他绷紧的脸,叫人心神摇曳,不提还有作乱的手指,轻点膝关,缓缓上行,挑开衣摆又往暖热的地方去。

  敖丙想去推,哪吒忽然笑:“敖丙,你硬了啊。”

  他浑身一僵,而魔丸的声音听来越发嘲弄,“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喜欢我?”

  “我……”敖丙嗫嚅着,被落在唇上的手指把后面的话压了回去。

  “喜欢起来就想同我做点什么,”哪吒俯首贴在他胸口,砰砰,心音极快,重重地,能将胸骨砸个粉碎,他觉得有趣似的抬眼,“要我躺下,好好弄啊——”

  那略带沙哑的少年嗓音拖长了,又沉,又薄,似一柄细窄钢刀,冷冽直白,霎时刺破敖丙混沌的思绪将他捅个对穿,真叫一个毫不留情。

  敖丙惊慌失措地醒了过来。

  梦的残余无法忽视,他的脑子几乎炸开,好不容易从废墟里挖出清净咒,抖着嗓子念好多遍依旧颠倒错乱,索性心一横,化作龙形钻入了幽暗的深海,妄图冷下浑身古怪的热意。

  鳞族破壳而生,生来孱弱,成长极快,繁衍的本能无须教导已篆刻进了魂魄,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

  羞耻心说到底是一种教化,没人教敖丙这些——没想到,也没功夫,光塞大道理都来不太及。他原本一窍不通,此时不得不明白了,因为妖血在窃窃私语,劝诱他,哄骗他,说喜欢什么人就去喜欢,想亲近什么人就去亲近,只管随心意来就好。

  敖丙想,他什么都想。陌生的欲念侵袭脑海,他心念乍变,每一次想起他的朋友,再不复昔日满心柔软,而是茸茸的,有鸿毛轻落在刮挠,有弯钩在撕扯,既让他痒,又让他痛。

  游龙徜徉海的孤寂与同族的牢狱,默念着不行不行,哪吒是朋友,是唯一的朋友,重复几遍仿佛也真说服了自己: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敖丙重新将心底挣扎的妖兽锁了回去,又是一个温和端方,不食人间烟火的君子了。

  他没有回应第二天响起的海螺。

  哪吒为此发了脾气,足足消停整月,赌气似的没有再动海螺,再见到时板着一张脸,浑身写满“小爷不高兴”。

  “哟,大忙人来啦。”他扯了扯嘴角,重重踢来了毽子。

  敖丙面不改色收起袭来的凶器,走过去,半蹲下直视他,“你想我了?”

  “……谁想你了?小爷同别人玩儿还来不及!”

  哪吒颈子上挂的乾坤圈嗡嗡震颤起来,萝卜头魔丸短胳膊一扬,顿时身形暴涨,风火轮与火尖枪发出刺耳的呼啸,混天绫无风自动,飘扬一抹刺目的鲜红。

  清瘦少年执枪而立,面上三分怒意烧起薄薄绯色,越发显得形貌昳丽。哪吒下颚微扬,狭长的凤眼睨着敖丙,不容拒绝地说:“来打一场,小爷打高兴了就放过你。”

  敖丙笑着化出兵器,“好。”

  人间与天上的时光并不平等,凡人碌碌,于九重天不过弹指。天雷之劫过去几年,不知上头是忽略了,还是不放在眼里,敖丙始终没有等到降罪。

  他肉身重塑承了天尊的情,脑子里的弦却一直绷着。万龙甲因天雷而毁,龙族尚在深海,他需要忧心的太多,总觉得日子是偷来的,脖子上空高悬锋利的铡刀,指不定哪一天就要重重落下。

  哪吒则不同,一夜之间,百姓的淳朴回来了,真正将重生的魔丸当做了陈塘关的孩子。

  他不再是人人畏惧厌恶的小妖怪,开始有了新的伙伴。幼童直接放下芥蒂总是更容易些的,一群大小男孩儿提着个牙牙学语的小姑娘,山上山下来回跑,哪吒新生的白皙肌肤很快又晒出了印子。他们走街串巷,卖糖糕的给哪吒塞点零嘴,杂耍卖艺的让他试试家伙,私塾夫子一嗓子要轰走这些不学好的皮猴子,然后他们真的大笑着跑了,勾走屋里小书呆们早跃跃欲试的魂。

  敖丙有空就上岸,仍旧斗篷披身,兜帽覆面,迎风喇喇飘鼓,如同一抹将要逝去的惨淡的云。他又长高了些,褪去几分少年的青涩,柔和的轮廓越发鲜明,眉眼更沉稳,而龙角依然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的出身,他与哪吒的天差地别。

  哪吒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却不再是哪吒唯一的朋友。

  这念头让敖丙很不舒服,又觉得自己与哪吒和旁人不一样。

  海螺带来哪吒的呼唤,敖丙飘然现身,他总是一脸期待被满足的得意。因为每一次都会得到满足,哪吒总理直气壮地随意靠一块礁石,等敖丙走近也不动,伸出胳膊借力起身,几次撞到敖丙,挂在他肩上笑,看上去是故意要骗一个结实的拥抱。

  哪吒初时对乾坤圈的控制差些火候,维持不久少年模样,冷不丁变身,鼓鼓的包子脸一瞬能被自己气的通红。后来他好像找到了什么乐趣,偶尔同敖丙在府里打的难舍难分,突然就变回幼童,踢开风火轮,直直往下掉。敖丙赶忙接住他落地,哪吒直说累,嫌弃短腿不顶用,敖丙反正无可无不可,时而抱怀里,时而伏背上,领他一同回房休息。

  殷夫人是儿子好什么都可以,李靖要念两句待客不周。哪吒听了不服气,问敖丙:“你不乐意吗?我平时对你好不好?”

  敖丙先摇头,再点头,诚恳的不能再诚恳,老实的李靖夫妇要摇头。

  有多年前那么一遭,夫妇二人对敖丙都感情复杂。

  活埋陈塘关、以万龙甲抵御天劫,这个模样循规蹈矩的少年心念一转就惊天动地。因缘乱成一团,叫天帝来也理不清恩怨,索性不要再理了,殷夫人是爽快人,头一回在府里见到敖丙,像家里一直就有这么一个人,面不改色叫人多拿点心来,怕两个孩子不够吃。李靖也很和蔼,敖丙没了师傅,钻研典籍有什么不明白的还能去问。

  直到很久以后,敖丙才反应过来他为何偶尔眼中会闪过一抹惋惜。

  李靖在惋惜他生而为妖。

  陈塘关百姓都知道,龙族同其他妖魔鬼怪一样,是被镇压在东海底不得翻身的。可笑他自幼穿行数不清的龙柱,直到真相砸脸,还当这是一处阴晦的世外桃源。

  妖哪怕一心向善,总是和人不一样,于是好也好的让人扼腕,叹息六道轮回时运不济,而若不表现的向善,立时就该死了。

  敖丙拉下斗篷,望着街上的哪吒,海一般的眼眸倾入熠熠暖阳,不自觉拉长,半眯着,张扬自己都不知晓的冷意。

  哪吒正同一个少女说话,他当年救下的小姑娘扎着双髻,脸还是一团孩子样的稚嫩,却可见不多久之后的亭亭玉立。

  太乙费劲心力,取来仙池菡萏与哪吒续血殖肉,他修炼多年,算上在殷夫人肚子里盘亘的日子,也差不多有个十六七岁了。自从能自如操控乾坤圈,他就将自己当作个大人,旁人也渐渐如是观。少年眉清目秀,个高且瘦,皮肉追不上新竹一般抽长的骨,人也如单薄如中空的竹,风一吹就晃,到底未长成,犹是生涩的纤细。

  哪吒重活一遭,腔子里烧着的芯还是那一根,孤独的孩子即便浑身是刺,也难掩对外界对世人的渴望。他是喜欢人的,如今陈塘关人也喜欢他,李三公子随意就能与人混一处嬉笑。

  ……不关我的事。

  敖丙不再看了,拉下兜帽,转身隐入街巷。

  远处的哪吒若有所觉,扭过头只见一角雪白的幻影,挠挠头,只当是想多了。

  敖丙往海边去,不疾不徐走着,前进路上的海水乖觉地分开,浪花争相迎接这片海的主人与囚徒。

  他莫名觉得无趣,唤水来,凝一叶小舟坐在上头,闲闲拨弄清凉的海水,一会儿化毽子,一会儿化九连环,一会儿化个模糊的少年。自顾自捣鼓一会儿,他什么都不满意,一把全捏碎,于是成形的水哗啦啦洒了满手,日头晒干便成了薄薄的盐,拍一拍好似纷纷扬扬的雪花四散崩落,伴着倏忽响起的海螺声,让人心神一颤。

  那声响的突兀,断的莫名,哪吒吹海螺从来没章法,呜呜一气狂吹,挤出胸腔里所有空气就算完,只管刹那的气势。

  为什么是今天?

  哪吒与那少女交谈时的笑容尚在眼前,敖丙踟蹰片刻,一如往常来到了总兵府。

  除了许久之前那一回,他对哪吒向来是有求必应的。

  如今哪吒不用关着了,结界兽比原来过的更轻松,见到敖丙互殴争抢一番,败者继续原地打坐,胜者趾高气扬走在前引路。

  内府似乎还有客人,半路敖丙察觉了,与结界兽一道隐在暗处,果然先见府卫走出,又见到被客气送走的中年女人。女人满脸讨喜的笑意,灵活而不油滑,反而透着一种万事为人着想的敦厚,敖丙却隐约不喜。

  脂粉气很淡,却让他觉得太腻了。

  “三公子本就生的端正,脾气又好了,夫人如今可不需要担心啦。”

  敖丙顺着听来的话脱口而出,“担心什么?”

  他咬住唇,在结界兽望来时摆了摆手,越发心事重重。

  殷夫人一次来送新糕点,见哪吒吃的毫无顾忌,自己的囫囵吃光去够敖丙的,无奈道:“一天大似一天了,还想着吃和玩儿,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制的住你。”

  哪吒斜斜飞了敖丙一眼,凤眸挑着笑,懒懒道:“就他这样的呗。”他咽下一口糖糕,抹着碎屑一嘴含糊的甜味,“养眼,不还嘴,打架五五开,谁还能那么耐揍啊?”

  “瞧这德行。”殷夫人被逗笑了,“那是人家让着你!”

  哪吒不服气要争辩,敖丙低头喝茶,沉默地听母子俩来回。

  龙族耳力敏锐,他往来总兵府,难免捉到只言片语。

  魔丸活不过三岁时,李靖夫妇尚且要为他争一丝生机,如今哪吒有了未来,自然桩桩件件都要思量,娶亲便是其中最重要之一。

  ——年岁几何?模样如何?模样罢了,还是看脾性罢?

  他们为爱子的一句句闲谈,成了落向敖丙心口的巨石,坚硬的龙骨也承受不住,胸口渐渐塌陷了一隅。混乱的情绪翻江倒海,疯涌而出,他想不出拿什么去填满豁口,于是只任凭血流如注。

  敖丙可以带着伤若无其事过下去,反正龙族皮糙肉厚的,少一块也不打紧,不管总会自己好的,离去的女人一句话又精准地刺痛了他。

  他自幼安静和顺,只有一回被父亲与师傅说的委屈,不声不响浮上海面,撞见了罕有的狂风暴雨。

  大雨卷起高阔海潮拍打弱小的龙身,他有那么一瞬想完全沉下去,做四海八荒唯一一条淹死的龙。刹那的电闪雷鸣破开满眼昏暗劈向他消沉的魂,海水冷进骨子里,他捋开湿透的额发,任雨水打向脆弱的眼,忽然极清醒,于麻木中陡然炸开盛大的怒意,咆哮着想要将这不讲理的天地彻底倾覆。

  至于后果,随他去。

  敖丙推开结界兽,足尖轻点,很快来到了哪吒的院落。

  火尖枪呼啸而来,敖丙险险侧身,兜帽被挑落的瞬间,眼瞳蓦地拉成一线,染透混天绫妖艳夺目的赤红,颊上缓缓渗开一道稀薄的金。

  他随手抹了去,面对凌厉的攻势只躲不迎,没一会儿便叫哪吒乏了。

  哪吒跳下风火轮,勾过敖丙的肩抱怨:“今天怎么那么没劲啊?”

  往日哪吒凑得太近,热气吹进衣领,敖丙要不自在地躲开,今天却只抬起眼,蔚蓝的海平静里卷动波涛,他笑起来居然还是很柔和,“修炼有点累了。”

  哪吒诧异了一瞬,跟过去仔细打量敖丙,心想刚才果然不是错觉。日头底下的敖丙脸上都不见血色,到屋里解下斗篷,就显得更惨淡了。他撑着桌倒茶,拇指摩挲瓷白的茶杯,那么用力,反而像捏不住似的。

  哪吒顺手抢过来就往他唇边送,“这都累成什么样了,太过了吧?”

  敖丙飞快地抬眼,眼皮很快又盖过了神光,哪吒只见他长眉微蹙,浓密的睫毛颤动着,回答听上去精疲力竭,“早前重塑身躯折了不少,弥补总是难一些。”

  他满手冷汗,抹上腕子冰凉滑腻,既让哪吒不舒服,又让哪吒心惊,越发想他过得可太苦了,暗暗骂了老龙王好一大通。

  敖丙就着手喝完了茶,却没松开,像是觉得冷,垂头抵在哪吒温暖的掌心,仿佛在忍受某种煎熬,眉心攒的更厉害。他又轻又急的呼吸拂过哪吒的手腕,黏腻的酥麻顺皮肤底下经络往他后脊爬,凉的要命,一寸寸犹如针扎,凉过了头,烙铁一样发烫。

  哪吒不怕烫,却莫名一缩,哪知道敖丙似是被抽走了浑身的支楞骨,站也站不住,被带的踉跄着压上来。哪吒想顾他,手忙脚乱间你绊我一腿我卡你一脚,两人跌上床榻,哗啦啦扫开一堆东西。

  他的床向来是个百宝箱,这边堆点书,那边堆点吃食,角落埋点小玩意儿,四处能有惊喜,四处能有惊吓,这一折腾也不知都落下去了什么。哪吒目光越过敖丙的肩,一扫地上狼藉,顿在翻开的书页上,偷偷摸摸一撇长腿,脚尖就要去勾。

  敖丙察觉到动静,下意识要去看,他动作太小,哪吒又全神贯注,想去阻止已经来不及,不料他只一瞥眼便倒抽一口冷气,跌跌撞撞站起身,哪吒扯着腰带将人按在身边,他受惊了似的低下头,连眼也合上了。

  哪吒紧张的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吊儿郎当地晃细瘦的腿,凑到敖丙跟前,笑道:“三太子居然被野鸳鸯吓到啦?哦,忘了你是龙,是从蛋里爬出来的,没见过吧?”

  黑暗没法覆去一闪而过的粗糙图像,他们被牢牢钉在了敖丙眼底,和折磨他的那场梦一样挥之不去。他擦了擦满头冷汗,面容掩在宽袖后,叫人看不清楚,“我不知道你还爱看这些。”

  “谁爱看了?是和人赌来的!”哪吒翻了个白眼,“谁知道那家伙最珍重的宝贝是春宫,这画的比双修教引还丑,明明是我亏,小爷可是拿乾坤圈下的注!”

  “混天绫和风火轮知道非得气死不可。”敖丙一贯清正的嗓音有些哑,“教引你还挺熟?”

  “不就什么阴阳调和么?山河社稷图里那堆破烂随便看嘛。”哪吒正漫不经心笑,一只手忽然被敖丙扣住了,还有心思在他掌心刮了一下,舔着嘴唇问,“怎么,你想看啊?来来,带我们龙太子去长长见识——”

  敖丙蓦地用力,只一下就把哪吒掀翻在榻,居高临下觑着他,之前毫无血色的薄唇已经被他自己咬的发红。

  “要打?”哪吒长手长脚,胡乱一挣就撞的头痛胳膊痛,忍不住抱怨,“喂,这儿也太窄了,要打咱们出去打。”

  敖丙没吭声,冰凉的手贴着他的颈子游移,稳稳托住那张清秀如女的脸,指腹摩挲不同寻常的意味,一下子叫哪吒愣住了。

  他们离的越来越近,暖热的呼吸交织在了一起,哪吒终于看清了凝视他的竖瞳,浅淡的蓝海波光起伏,氤氲蒙蒙的湿意,里头只有一个他是清晰的。敖丙眼眶发红,压抑的悲伤掩盖了更深处的某种东西。

  对危险本能的敏锐顿时让哪吒头皮发麻,他心中火起,又隐隐不安,不住推敖丙,“你发什么疯?”

  敖丙摇头,“还没有疯。”

  散落的长发扫过哪吒裸露的胸膛,细密的痒零星在肌肤上跳跃,哪吒浑身不自在,来回挣扎却没能成功,一对手腕反而被圈住就往头顶拉。

  “混天绫。”敖丙的声音很温柔。

  错愕之下,哪吒脑中一片空白,六臂显形慢半拍,简直像有意往飞来的束缚里钻,三两下就被束紧在后腰不得动弹。

  “敖丙!”

  哪吒气极了,话语卡在了喉咙,胸口起伏的厉害。他满脸盛怒的绯色,衬的敖丙的手越发苍白,白到泛青,隐隐闪烁不属于柔软肌肤的鳞光。

  “嘘。”敖丙咬破舌尖,盯着他说,“后悔教我用了是吗?后悔就对了。”

  哪吒睁大了眼睛,好像根本不认识他。

  敖丙的嘴唇颤的厉害,血腥与淡淡的咸涩一同冲入忘却防备的齿关,碾磨舔舐中充斥了口腔,传来那心尖的苦,交换回不可置信的怒。

  哪吒回过神就咬了回去,他浑身只有这一处勉强还自由,也只能在这上头发泄。人在情事上大抵还算有点天赋的,你来我往总能和谐,奈何哪吒气到不愿意去挖掘,只管一味粗暴,敖丙全都随他,手却越攥越紧,哪吒又痛又急,在心里骂他有病。

  到敖丙终于舍得卸下几分力,他也快要不能呼吸,咽下几口血腥十足的唾沫,仰起头,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然后他就被翻了过来,狠狠撞在榻上,两排肋骨震的生疼,连混天绫松开都没发觉。

  哪吒伏在胳膊上,没力气管腕上鲜明的掌印。身体澎湃莫名的热潮,与极度失望产生的冰冷交汇,逼出他满身满头的汗,凝落下颚,淌落颈后,顺纤细的线条往腰后流。潮意似乎也在拼命往眼睛冲,他喘着气忍耐,忽然感觉凉冷的手指在顺他黏在额上的发,是安抚的意思,和平时的敖丙一样温和耐心。

  可哪吒想到他想做什么,正在做什么,蓬勃的怒意就恨不得燃起大火将他焚尽,又不免想到那双空荡荡只存着他的眼,崩溃地觉得他做什么这会儿都不对劲。

  敖丙的身体很冷,龙族属鳞,向来存不住体温,往年冬日敖丙就很难叫出来玩,出门了也总是带着三分困相。哪吒嘲弄地叫他蛇太子,敖丙还要认真分辩龙与蛇的不同,实在是很无趣。

  鳞片的触感卷过光裸的腿,光滑冷冽,让人不由寒毛直竖。他勉强撑起身,敖丙滑进冷汗叠出的指缝,顺势将他的挣扎扣的死紧,一同抓着床褥,倒好像抵死缠绵般难舍难分。

  那平日白皙漂亮的手此时筋骨鲜明的有几分古怪,圆润的指尖延展尖锐的甲片,蓝白的鳞一簇一簇顺骨骼攀爬,爬进了敖丙的衣袖,爬出了漆黑的里衣,面靥一般点缀他额角眼梢,面上、颈上星星点点,越是妖异,越是美丽。他的龙角莹莹泛光,发冠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完全散落的发铺了满身,还要在榻上蜿蜒,发丝清亮如水,流过哪吒滚烫的小腿让他忍不住瑟缩,又无比想靠近,最好能躺在上头打滚。

  好热啊。

  哪吒嗅到了淡淡的血腥,眯起眼,狭隘潮湿的视野晃过敖丙手腕处一道刮出来的伤,忽然不受控制地咬了上去。尖尖的犬齿加深了伤口,哪吒舔去流溢的金,近乎贪婪地吮,吞咽中好像舒缓了浑身的燥热,又好像自投罗网在添柴加火。敖丙耐心地擦他嘴角沾到的血,拇指又往口里按,像舍不得浪费珍贵的龙血,这就有点放任甚至鼓励的意思了。

  龙血有什么效用么?哪吒完全不知道,也不记得敖丙提过。他整个人昏昏沉沉,全湿透了,身体里似乎只装了水,没察觉的时候被煮开了,压迫着七窍毛孔想涌出来。这水太烫,脆弱的皮相一戳就快要破,不知还能兜住多久,暴烈的春水即将泛滥成灾。

  他前路渺茫,只剩这一张嘴还能勉强张狂,可敖丙扣着他,拇指若有似无压地软腻的舌,哪吒每一次艰难地想开口,反而像是在挑他。

  和下面那张嘴一样。

  “你敢……咳……”哪吒含混地说,“你再动我……我一定杀了你……”

  我会失去他的。敖丙冷静地想。

  他从小觉得自己缺少了点什么,循规蹈矩地拜师、修学,学的温文有礼,学的文武双全,他从没出过格,可一出格就是不管不顾的无可挽回。

  也许他本就对来世间走一遭不满意,于是隐隐藏着毁灭的渴望,他曾经毁了万龙甲,毁了肉身,这一次轮到唯一的友人和他自己了。

  “那来吧。”

  敖丙轻轻说,甚至笑了一下,有什么溢出眼眶,零星坠在哪吒汗湿的后背。

  许多年前,莲花里的哪吒迎着阳光,迎着陈塘关众人的目光,露出发自内心的笑。

  光也照到了敖丙的魂魄上,他孤独地立在一旁。这喧嚣陌生,哪吒陌生,其他更与他无关。他像是又回到了出生的那片深海,那里晦暗不明,那里的火花来自岩浆与妖魔,那里与世隔绝,寂静无声。

  那是敖丙真正属于的地方。

  “剥皮去鳞,断骨抽筋,我都随你。”

  胸腔绵延的霜寒冻的敖丙瑟瑟发抖,只有进入身下滚烫的身体才能得到一丝慰藉,于是搂的越发紧,将眼泪与喘息埋在他颈间。

  哪吒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

  太乙那堆破烂里是有双修的秘法,但那胖子发觉他翻了几本大惊失色,唠唠叨叨一通时候未至就给上了禁制,哪吒之前想偷出来都没门。十六七不大不小,他自觉比敖丙年长那么一点儿,喜欢逗端方的灵珠玩儿,谁知道敖丙突然变了模样,连带着他也被砸的晕头转向。

  这身体不受他控制,既违背愤怒的意志要眷恋身后寒凉的抚摸,又在他滑进股缝破身而入的时候崩碎成一片片。他修长的腿不住打颤,原本还在同敖丙较劲的胳膊软下去,绷紧了削瘦的肩背,拉出痛苦的流线,他彻底失了力气,全靠敖丙搂住腰才没狼狈地摔下去,其他却顾不上了。

  他不断地吸气换气,牙齿格格的打颤,险些咬到无处安放的舌头,一张脸湿漉漉的,还没有空闲去抹,只觉怎么骂敖丙都不够缓解从里到外的破碎。他浑身上下的筋骨皮肉绽开了无数的风洞,穿梭暴怒不解委屈编织的线,敖丙一拉扯,他就忍不住汹涌的眼泪,喉咙要溢出丢人的哽咽。

  敖丙的手紧紧压着他的,纠缠间都绞的发红,全是湿的,分不清谁的汗谁的眼泪。明明是最亲密的情事,紧密相连,四肢交缠,心尖却都像被捏紧了搓揉似的疼,鼓鼓的心跳暴躁的快要跃出胸膛,贴的那么近,又离得那么远。

  哪吒哑着嗓子含糊地反复无力的威胁,敖丙不大应,应了也只说好,然后照旧做那个让哪吒不知所措的混蛋,继续让他疼,继续让他哭,继续让他发出自己都听不得的呻吟。

  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额角的汗顺着轮廓悬在了鼻尖,哪吒甩不脱,开始觉得烦,在不间断的冲撞里越发的昏沉。他不再往腰上的胳膊抓,那里伤痕累累,全是泄愤的证据。这一切都没什么意思。暴烈的情欲太真实了,他是一叶单薄的孤舟,怎么能抵抗龙族的呼风唤雨,沉毁其中并不稀罕。

  哪吒不敢说自己对敖丙一点想法都没有,不然又哪来的亲近和迟钝,只是还存着愤怒,而在愤怒之前先得想着撑着自己,不然这膝盖可快要给磨坏了。他没管满脸狼狈,敖丙是个仔细人,腾出手就来耐心地理,相比行为的简单粗暴,还真是温柔的可笑。

  “敖丙,”哪吒扯住肩头一缕蓝发,抬起了湿透的含情眼,有气无力说,“我好累啊。”

  变了调的少年嗓音比平时还细,慢吞吞地拉长了,灌进敖丙耳里,是黏稠的让他心神一颤的甜。

  他将人放下来,哪吒气息急促,素日飞扬的长发黏在额上,秀丽的脸浮着桃花汁液染就的殷红,从哭红的眼晕到了魔纹,耳后也敷了胭脂一般蔓延艳色。那双眼微挑着,竭尽全力才聚出一抹没有失焦的光,定在了敖丙身上。

  哪吒渐渐精神了一些,又说:“你这不太对吧?”

  敖丙明白,可他停不下来。

  他沉迷一刻的索取,甚至觉得可以不顾以后。

  完全地得到哪吒,然后再彻底地失去他,敖丙只有这么一个朋友,然后他把所有将要来到的还没发生的可能的未来都搞砸了。

  敖丙满心酸涩翻涌起来,执起他的手贴在唇边,印下一个个亲吻,从青筋毕露的手背,到削瘦纤细的骨节。

  良久,哪吒问:“够了吗?”

  敖丙脸上重重挨了一拳,哪吒下了死劲,又凶狠地踹他胸口一脚,“让你这么对老子!”

  他跳下床想接着补,恨不能立时斩龙除害,火尖枪还没到手,龙尾甩来又卷住他扔了回去,脊背撞上榻快要砸断了。

  混天绫这回禁锢住了哪吒口舌,他怒极反笑,柳眉凤眸飞起烈焰星火,浑身爆开灿烂的火莲,即刻便要烧穿让他烦躁的一切。敖丙迅速布下结界,修长的手臂蓦然化作作宽大的龙爪,捞过人抱在怀里。真火烧穿了宽衣,烧的鳞片也焦黑翻起,火光映红了敖丙苍白的脸,他抿着薄唇,素来清淡的眼熠熠生辉,居然是含着泪的。

  一个可怜的恶徒。

  太荒谬了。

  哪吒一瞬居然怀疑,到底是敖丙把他弄成现在这副狼狈样子,还是他反过来迫害的敖丙了。

  他收回真火,指了指自己的嘴,待束缚解开又冷不丁踹了敖丙一肚子,躲到长榻一角,扯过被子蜷成一团,只想离他远远的。

  龙有厚厚一层鳞大概不疼,疼也无所谓,哪吒就是要他疼,不疼不能解他满腔无处发泄的怒火。

  敖丙捂着嘴不住咳嗽,胸口起伏了几下,指缝淌出金色的血,不怎么吓人,反而还有种残酷的美感。

  淌过骨节的血对哪吒有种莫大的吸引力,他费劲地扯回注意,咬破舌尖才感觉清醒了一些,皱眉说:“龙血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敖丙只问:“刚刚疼不疼?”

  他稍有靠近的意思,哪吒就眼皮一跳,“混天绫!”

  他现在后悔教敖丙早就来不及,这么几年敖丙就像混天绫的另一个主人,轻而易举就解开了摇摇欲坠的束缚。他撑在哪吒面前,龙尾在一旁打转,一会儿卷,一会儿收,好一会儿,才踟蹰地抬起手,哪吒被贴到脸上的手给冷到浑身一凛。

  特地用的没沾血的那只手,真是该死的体贴啊。之前不是还喂血喂的很高兴么?

  敖丙喃喃说:“你让我怎么办呢?”

  哪吒闻言冷笑了一声,听到敖丙哽住嗓子,几乎有些喘不上来,一向温润清和的嗓音压在了喉咙口,像一条紧绷的弦,差不多要能勒死他自己。

  “你要是娶亲了,就不会再吹海螺了。”

  敖丙浅淡的竖瞳明明灭灭,他的确很认真地相信着这件事。

  哪吒从没有这么清晰地认识到,曾与他这一颗魔丸融合千年的灵珠这一世是妖族。

  人族故事里常说到妖族,既骇人又美艳,既无情又痴心,入世不深,懵懂地交付炽烈的情感,结局大多不怎么好,不是伤人就是伤己。

  敖丙不好受,而他则是那个倒霉的“人”。

  哪吒又被巨大的荒谬感笼罩了,沉默须臾,往后一靠床架,低着头无声地笑。

  他擦擦发烫的眼角,指尖却是干的,察觉敖丙倾身来,这回只侧过脸,烧红的耳尖擦过两片柔软的唇,仍旧不是很想搭理。

  凉冷的液体伴着清浅的吻滴落哪吒支楞的锁骨,砸的他从皮到骨痛到了神魂里,还要盈一汪小洼,于蒸发中反复回味。

  萦回空气里暴虐的冷与热此刻都成了让人窒息的焦灼,哪吒不太适应这种黏连的僵持,可又无计可施。敖丙叼着他一块颈肉,舌尖小心地舔,哪吒被这样的温存搅的心如乱麻,忍不住抓一手他流泻的发。

  敖丙顿了顿,没有抬头,抚弄着哪吒窄瘦的腰,舌尖一卷,尝到了眼泪干涸后咸涩的味道。

  真苦。

  自作自受。

  哪吒觉得他应该把敖丙踢开,或者直接叫混天绫捆,拿火尖枪隔开也可以,总之不能放任敖丙一路吮吻下去。他明明没有再饮龙血,却浑身发软,敖丙将满手血糊上了他一节小腿,大概是被炽热的体温给蒸开了,反过来熏的他又开始昏沉,还没完全忘却骇人的疼,就被扑面的情欲泼了满身。

  敖丙的嘴唇那么冰,落下的吻却能直接烫穿人这一颗血肉的心。

  哪吒终于承认他其实不止一次想将他往心里装的,只是怕心太热,融了这冰溢出来会装不住,实在难办的很。谁想到敖丙先一声不吭地发了疯,拿自个儿当武器把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砸个乱七八糟,估计还完全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

  哪吒的呼吸变得沉重,几乎咬牙切齿地盯着敖丙。

  敖丙沉浸在哪吒异常的温驯中一无所知,他能感觉到悬在颈上的寒锋,但没关系,它还没有落下来。

  哪吒任凭他亲吻、揉按,手先是迟疑地摸过他的脸,又攀上他的肩,一会儿屈一会儿蜷,一会儿重重地抠,锐利的指甲陷进皮肉像要刺穿里面的骨头,即便龙族都不太吃得住这份凶狠。他垂下眼,尖牙滑过足背筋脉,轻轻舔哪吒脚踝上濒临干涸的血,从他细微的颤抖中获得了一丝快意——至少不是不喜欢。

  方才他直觉的闪躲让敖丙吓到了,不安中还有一些别的情绪。他心底的妖兽没有得到足够教化,那是只靠灵珠的本性无法完全压抑的黑暗。

  敖丙手上不自觉又用了力,捏出了泛红的指印,哪吒于是挣了挣,“疼啊。”

  敖丙心中一紧,颈后落下重量,哪吒交缠着手臂,火云似的整个缠绕到了他身上。

  “敖丙,真以为我杀的了你吗?”哪吒一字一顿,又开始上火,“我能吗?你自己说。”

  这情形很像敖丙很多年前的梦,简直一模一样,他一下子愣住了,龙尾无措地摇摆,又紧张地蜷成了一团。

  哪吒挑眉,“还觉得折腾完我就能去死了,你还真够疯啊?”

  “对不起。”敖丙在他凛冽的目光下无比狼狈,想偏过头却被哪吒捏着下颚扳了回来。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啊……唔,现在大概不是朋友了……”哪吒眼见敖丙面色顿变,连忙说,“唯一还是那个唯一!”

  敖丙闭了闭眼,又反着泪光了。

  “敖丙,”哪吒贴上他的额头,哑声说,“既然说了对不起,以后就不会让我疼了吧?”

  “不会再有了。”敖丙应了一声,感觉埋在颈间的哪吒长出一口气,又重复:“对不起。”

  敖丙忽然想,他果然是在牢狱长大的。

  他心里有一只无人知晓的妖兽,合该被镇压在万尺深渊,永世不得解脱。它啃食他的心血,无声成长,蠢蠢欲动,幸而寻觅到合适的狱卒,及时将它塞了回去。

  还没长成的人族少年,那么单薄,敖丙轻轻拍他疲惫的肩背,却觉得安心。

  哪吒要锁着他的,绝对跑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