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走了一个孩子》

  哪吒支腿在花坛上,肘撑膝,指间夹烟,姿态吊儿郎当。

  见到敖丙,他走近来,“带火机没有?我的落车上了。”得到摇头的回答也不意外,显然原本就没抱指望。

  天色不好,眼看就要下雨,两人穿行长廊要出教堂。忏悔室在洞门一侧,哪吒经过时胳膊去拐敖丙,撞的他眼镜一滑,差点滚落鼻梁。

  哪吒没半点愧疚,问:“今天说什么呆了那么久?”

  “不好多问的。”敖丙好声好气,推正眼镜,发觉哪吒看起来心情很好,“怎么那么高兴?”

  哪吒回身,孩子气地退着走,“猜猜?猜到过会儿给你奖励。”

  “你说,反正我猜不到。”敖丙放弃的直截了当,“不过来回是我开车,奖励得照给。”

  哪吒白他一眼,展开双臂,仿佛拥抱苦难的主,瞧着他一瞬不瞬,“就像你去和神父说会儿话一样心血来潮,我和天地沟通,知道了点事情,受到精神洗涤。”

  他们一起长大,知根知底,装腔作势只为有趣,敖丙当哪吒和平时一样逗他,很轻易就接受了这套说辞。

  其实也是心不在焉。

  他们来到教堂是走错岔路,闲的无聊,随意转一圈,敖丙向内,哪吒向外。

  敖丙性格安静,缺乏倾诉欲,不大的空间的确适宜营造神秘的气氛,神父的声音留住了他的脚步,即便祷词过后再无声息。

  人在,又不在,将确实的空间让渡飘渺的圣灵。

  他立在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偷走了一个孩子。”

  神父可能很满意。

  他发现了迷途的羔羊,只待静静聆听,祈祷主宽赦他的罪孽。

  敖丙看起来的确羔羊。

  他高挑削瘦,俊秀斯文,架一副无框镜,白衬衫、浅色长裤,配饰全素,好似象牙塔走出的勤恳园丁。他该捏粉笔,或者朗声说先哲,不像虎口生枪茧的人,会张口断人生死,尖头皮鞋随意踩过一地暗红的血。

  他的胎投的好,是敖家家主独子,偌大家业唯一的继承人,又投的不好,父亲去的突然,不得不中断学业匆匆回国。

  小少爷西装革履上身,眉眼不见半点黑道的狠厉,所有人都在等敖家的败落,事实却出乎人意料。他用三年稳坐话事人,模样还是温雅平和的读书人,真信了那套柔和的低语,刮骨抽血都不够还一时的轻视。

  ——谁让他身边有条疯狗?

  他们恨恨说。

  也是少爷,却不姓敖,从小就在敖家,待遇视同敖丙,比正牌继承人张扬的多。敖丙为理想深造,他留本岛跟在敖广身边,年纪不大,生的女人似的漂亮,笑起来天真又冷酷,手起刀落又狠又黑。人叫敖丙大太子,叫他就叫小太子,倒不用管确实的年纪,继承人总该居长。

  这样一个人,怎么看都不是甘心当陪衬的料。敖丙回国,旁人指着看义子亲子对垒唱大戏,谁想年轻人真是兄弟情深,不仅没把对方干掉,反而干掉了一票不服的老家伙,简直让人弹落眼珠。

  也是他们不知道,哪吒与其说是敖广收的义子,不如说他是敖丙给自己捡的兄弟。

  他在一场大雨中瞥到了蜷在街边的孩子。红色的衣,鲜红一抹,点亮灰暗的世界,刺痛稚嫩的眼。而他顶着漆黑的伞去找他——葬礼的颜色,他刚失去母亲。

  整场葬礼索然无味,再多愁善感的女客也不过拿手帕掖干涸的眼角,逝者不幸,故去的时机却好:丈夫年轻,没有兄弟姊妹,能独吃庞大家业,而儿子年幼,看起来脾性温软,容易养熟。

  敖丙和成天逛街打牌飞巴黎的母亲其实还没和保姆熟,悲伤十分有限,在雨里更多记挂没完成的功课。他小小年纪就懂得了什么叫压抑,那红刺目的像火,烧的他心中一动,回过神已经叫司机停车。

  落雨打起污浊的泥,跳上敖丙簇新的皮鞋和雪白的长袜,他走近,发现那小孩头发衣服全湿透,浑身是淤青和伤,伏在膝上脸色雪白,他眉心生一枚发红的胎记,此时也黯淡了,因生命在疾速流逝。

  “我想带这孩子回家。”敖丙对车里的父亲说,拿出手帕给司机怀里的人擦脸。

  他长在大宅,一应人和事都有人准备,头一次想做决定,既兴奋又局促。

  敖广看了那孩子的脸,微微挑眉,敖丙以为他要反对,却得到三个字:“你负责。”

  小孩在雨里久了,手脚冰冷,感冒发烧,他体质显然也不好,延宕成了肺炎,大半时候都在睡。敖丙原以为是个女孩,知道是男孩还一愣,不过区别不大,他没放心上。等医生准许了,他在保姆的担忧下捂的严严实实,趁小孩睡着,坐一旁嘀嘀咕咕。

  做不完的功课、看不到的父亲、严厉的老师,他的世界狭窄又冷清,书本堆的比人高,活人见他就噤声。他期待这人早些醒能陪他玩儿,又认真烦恼,觉得他得回家。

  一天下课,他飞奔去病人的房间,伏在他耳边嘀咕,原本只是想说话省力,室内的温暖与精神的疲惫让他昏昏欲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推他,敖丙抬起头,对上熟悉的脸,不熟悉的表情。

  那小孩在打量他,眯着眼,肩微耸,叫敖丙想到警惕的小猫。

  “你醒啦?”敖丙想起他俩没见过,说:“我叫敖丙。”

  脸色苍白的小孩沉默良久,回答:“我叫哪吒。”

  姓什么呢?没有。他不记得了。

  不止姓,他大部分事情都不记得了。

  哪吒的记忆被雨水泡发,病了,挤掉水,恢复空荡松软的海绵,和敖丙玩儿没两天就不在意初醒的茫然,他生的秀气,却是活泼好动的性格,这下看来,还十足十的没心没肺。

  敖丙反而在意一些,陆续找心理医生,得到的结论含蓄且相似:人体精密又脆弱,枉论更纤细的精神,哪吒经历病痛,或许还有打击,恢复的可能很渺茫了。

  敖丙觉得安心。

  他牵起哪吒的手,感觉到回握,又抓的更紧,对视一眼,眼里都是笑。他们一同在大宅跑,一同上学,一同外出,哪吒是独属于他的兄弟,哪怕他在人群中闪耀,敖丙一现身,他就愿意做一抹孤星,留给人一对让人艳羡的背影。

  敖丙名正言顺留下了人,没有来处,没有姓氏,一留就是很多年。他们小时候就知道世界不那么单纯,尤其敖家所在的折面,年少气盛的哪吒成日在靶场磨时间,嘲笑敖丙要去宴会装大人。

  少年都是骨肉不匀,修长却单薄,他们个子差不多,哪吒还更纤细一些,敖丙看他戴上护目镜,凤眸瞬间变得凛冽。他喜欢这些,喜欢就要常玩儿,就要认真。

  这一枪,一枪枪,向敖丙心头轰鸣。他杵到名利场,还没到能欣赏的年纪,乐声悠扬,而他独爱短促的枪响。

  迎送来往各处都差不多,敖丙很快学会了真诚的笑,发自内心的走神,假作腼腆靠一旁,晃一杯法律其实还不准饮用的酒。

  新宾客来,主家出迎,是新市长。敖丙看见一张端正甚至正气的脸,高大的男人臂弯挂纤纤素手,夫人含笑在侧,身后两个初长成的青年,看上去一家和乐。

  李夫人好年轻呀,金、木两位公子可得有二十多了吧?他听到有人说。

  又不是亲的,原配姓殷呢。

  哪家小姐?

  发迹前娶得啦。

  回答的人并没有掩饰声音,敖丙四下一看,嘴唇带笑,翕张闭合,流言蜚语,幸灾乐祸,原来都在这一模一样的表情里。

  市长早年不是在警署吗?十年前有人绑了他小儿子,匪打死了,人不见了,找了一段时间没消息,殷夫人思念成疾,没多久就……啧。

  ——尽在不言中,自然是死了。

  那孩子叫什么来着……哦,哪吒?我侄女和他一个小学,那段时间学校烦死了,天天有记者。

  敖丙突然脸色发白。

  他找到父亲,小声说了一遍。敖广只问:“所以呢?”

  敖丙愣了愣,反应过来,“您一早就知道。”

  “哪吒和他的母亲生的很像。”敖广注视与他酷肖的孩子,他们父子一脉相承的面相温和,只是岁月将他打磨的更沉静。他说:“哪吒就在家里,你要告诉他吗?那孩子看着咋咋呼呼,其实很怕寂寞,平日不还一直和你待着。李家一直在为找不到他遗憾,他们会欢迎他的,你也明白不是吗?”

  他把选择权抛给十六岁的孩子,敖丙在惊慌中左右摇摆,从此心中有了秘密。

  他没有告诉哪吒。

  在敖家,先生是父亲,少爷是他,所有人见他都低头,轻声慢语,只有哪吒永远兴冲冲,拉着他跑。他是迟滞的水,想留住这一团火,留在身边,永远热烈的绽放。

  但要用什么留呢?

  念头一起,敖丙就发现自己没法像原来一样看哪吒了。

  肢体的触碰、眼神的交错、亲近的呼吸,习以为常的一切都变了样子,他在沉默的隐忍中感到痛苦,愤愤不平为什么只有他痛苦。可他对哪吒隐藏了他出身的秘密,痛苦十分理所当然,是对他自私的惩罚。

  有一段时间他和哪吒关系很不好,也不是吵,是互相在躲避。敖丙心虚,没像往日吵起来主动去找,哪吒看到他却活似见了鬼,在靶场和训练室磨的时间更多了。

  他从小有情绪就爆炸出来,有敖丙兜着,开心分享,不高兴分享,这会儿到底先摒不住,叫住敖丙说切磋。敖丙缺乏练习,动作生硬,没一会儿被哪吒按在软垫上,四肢都缠起来。

  光从玻璃窗打进来,透过哪吒乱翘的发,照的他古怪的表情,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所措,张口结舌把自己脸气红了,飞扬的眉眼生出惑人的艳丽。

  敖丙一瞬近乎开悟,他伸出手,抚摸哪吒的后颈,他像是被顺了毛的猫,敖丙说“过来”,他就俯下身,嘴唇相贴的时候僵了僵,很快被笨拙地舔开了齿关,全凭一腔生涩的冲动,将两个人都弄的狼狈不堪。

  他们和好如初,还比曾经更亲密。哪吒是很听话的,这话被其他人听到要说敖丙有病,谁不知道他脾气大,从来只有人顺他,哪有他顺人。

  敖丙想,那是你们,我是我。

  少年人打破一回禁忌,只有越走越远,之后得空就纠缠不分。哪吒在做爱这事上充满好奇,开始也是他,两个人的东西抵在一处磨,撩的敖丙满脸通红,受不住了用力抓住他压回去。哪吒还笑,润滑扔过来,等敖丙真进去了,腿抵着他腰,抖着嗓说用力点。

  接连处滑腻湿泞,哪吒身体紧窄,滚烫潮湿,锁链一般拴住他的心。他吻他的唇,他的颈,他的乳,他的腰,他的腿,他吻蜷起的脚趾,垂眸看他最喜欢的人扬着头不住地喘,一向锐利的眼睛迷蒙一片,差不多要流泪。等真把自己气哭了,哪吒要抱着胳膊藏起脸,敖丙会去挪开,温柔地舔去斑驳的咸涩,被抓肩上也不管,哪吒已经被他弄的没什么力气了,那劲道与其说泄愤,不如说更像撒娇。

  敖丙不知道父亲知不知道他们的鬼混,他自己榜样也没多好。敖广一直没有再娶,身边人换的敖丙眼花缭乱,有人讨好他,有人挑衅他,敖丙只觉得好笑,果不其然没多久就看不到了。

  敖广大概是知道的,有一回问敖丙:“哪吒性子烈,你想过以后没有?”

  敖丙想了想说:“我会永远和他在一起的。”

  少年人的永远从来脆弱,敖广于是说:“做不到就解决了吧。”

  “哪吒做不到我就把他关起来。”敖丙十分自然地说道,难得叫敖广笑的乐不可支,挥挥手把他打发了。

  敖丙毫无异议地接受父亲所有安排,只因为身边燃着他自己取来的火。

  敖广看起来更宠哪吒,小时候要什么就给,要做什么就去做,对敖丙借着便利把东西偷渡给敖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敖丙主动去拿时态度截然不同。

  绷紧的神经要有一定的放松,敖广将哪吒当成那个能让敖丙放松的小玩意儿,即便他大了,能做副手,毫不在意手上染血,看起来比文质彬彬的儿子更适合继承混沌的产业也是一样。

  敖丙姓敖,这一家骨子里存在某种深刻的凉薄,他们能在意的很少,这个优点让他们在暗黑的世界如鱼得水,但人要做出个叫人认可的人样需要有一个阀门。哪吒看起来更凶,关住的却是敖丙蓬勃的压抑与疯狂,他在不自知的时候疏导他所有不可出的烦闷,感情与情欲有时候就是这样神奇,让人觉得自己能面对世界,充满勇气。

  事实上他们也的确一起熬过了敖广出事后最艰难的三年,他们是被围困的小兽,相互取暖,向外展露獠牙。

  敖丙靠在旅馆的床上看书,随便问前台借的,很薄的通俗小说,他心不在焉,因为哪吒正在洗澡。流水声让他想到哪吒湿透垂顺的发,窄瘦的腰,修长的腿,他在想这些的时候毫无困滞,肖想爱人哪需要什么羞耻?他的欲望不多,全给了哪吒,当然也要他完全的回应。

  出门不好准备,哪吒一开始有点不太适应,渐渐就一如既往。他拿衬衫缠着敖丙的手,在他身上又咬又舔,一边撸自己。他在敖丙跟前放浪的肆无忌惮。敖丙一开始还能默默看,呼吸重起来随意就挣脱了本就不怎么走心的束缚,卡着哪吒腰胯狠狠贯穿,叫他笑不出来,喘就够了,最好还哭,哭红了斜飞的眼最好看。

  他们弄完了去洗澡,哪吒在水声中说:“明天我也要去忏悔。”

  “为什么?”

  哪吒挂在他肩上,表情正经但说的话就很随便了,“我觉得你今天特别厉害,感觉忏悔一下有点用?”

  敖丙被他说的脸红,又难耐,热气蒸腾里又来了一回,这次结束了哪吒是他抱回去的。

  第二天他们醒的很早,哪吒开车,敖丙一路都在接电话。昨天随意出来逛一圈已经是奢侈,敖丙这会儿被堆来的事淹没了,哪吒一边嘲笑他,一边停车,然后轻快地跑进了教堂。

  这教堂破的只有一个神父,见到他面色顿变,被哪吒拖住领子往忏悔室走,按在了神父专属的椅子上,脸色白的像纸张,腿瑟瑟发抖。

  昨天这魔星撬进忏悔室,拿枪抵在他头上,安安静静听外间柔和的嗓音说他对爱人的愧疚。今天他不知道怎么又来了,美艳的脸上全是愉悦,十分耐心地摸出半掌皮手套戴好,又摸出把枪,像耐心的老师一样调整神父僵硬的手摆出最合适的姿势。

  枪口朝着嘴巴,手指扣着扳机,一个自取死路的姿势。

  神父惊恐地挣扎起来。

  哪吒只笑,“别动,不然死的还更痛苦。”

  神父活到中年横遭灾祸,老泪纵横,不住问为什么。

  哪吒想了想,耸耸肩,“命不好,就当罪受着呗,反正人身上原罪那么多。不是今天死,就是明天死,昨天那位是没想起来,想起来了还不都一样。”

  他盯着神父,像在看已经失去生命的死肉,“何况,怎么能让人知道我的出身呢?”

  神父愣了一下,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居然开始回想昨天听到的故事了——失忆,那人明明说他的兄弟什么都不记得,可眼前的青年分明记得一清二楚,悠远的恨意在赤眸中燃烧,化作确实的红。

  啊——

  不是红啊。他想。

  是他的血。

  哪吒面无表情,退后几步精准避开了溅射范围。

  他走出忏悔室,沐浴透过残破的彩绘玻璃依然斑斓的日光。

  空气还带着潮湿,昨日大雨残余的湿气蒸开薄薄的氤氲,他幼年的记忆一直是这样蒙蒙的,晦暗的房间里只有女人的呜咽。他的母亲从来只穿长衣长裙掩盖浑身青紫,他也是,不过待遇总好一些,因为要去学校,而学校的制服有规章,有长有短,需要小心留伤痕。

  哥哥们常年住宿,青春期的少年粗枝大叶,不当心碰到母亲,她吃痛地叫出声,父亲将她拢在怀里带上楼,还要嫌弃肉麻。他们不相信他,觉得幺弟独占欲太重,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脾气。

  没有人相信。一路晋升的父亲从外表到履历脾性都无可挑剔,只有人说普通人家出身的糟糠配不上他,没有人说其他。

  他是自己逃,哪里有绑匪呢?哪吒后来看报道都觉得好笑,也不知道他爸从哪儿弄来的人顶罪。

  有权势真好啊,升官发财还死了老婆,没多久又有人填上了。

  他去给母亲扫过一回墓,装饰的漂亮精致,上面人用的少女未嫁时的照片,大抵那男人也知道相片骗不了人,未嫁的确是她最幸福安稳的时候,笑容灿烂明媚。

  “敖丙,敖丙啊……”

  哪吒喃喃着摇头,点起根烟,手有点抖,深深吸一口,过肺吐出去,末了却笑,笑的脊背弓起,支在石柱上都能让人感受到震颤。

  他沉默地抽完了烟,表情又明朗起来,像一个刚刚乱荡完的游客了。

  敖丙大概在车里坐烦了,扶着车讲电话,摘下眼镜表情有点沉,看到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哪吒才不理,直接迈开步子跑过去,

  敖丙总是拿他没办法,无奈地展开手臂,接住哪吒的时候被撞的退了半步,通话中的声音还是很稳,没有半点波动。

  哪里是你偷走了我?

  哪吒靠在他肩头闭上了眼睛。

  是我无处可去,选择奔向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