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亚34》
冯庆芳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他一点也不想看他们这些黏黏糊糊的生离死别,伸头看了一眼确实没呼吸了就甩甩手走了。
王凯瑞抱起马思远毫无生气的身体,沉着脸对守在门外的陆应道:“我送他回家安葬 。”
陆应与他共事多年,却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心如死灰的样子,他拍拍王凯瑞的肩膀,实则是伸出手去探了探马思远的呼吸,马思远全身被血糊满了,仰着脸耷拉着胳膊躺在王凯瑞的臂弯里,端的是一副死人样子。
王凯瑞默许他的试探,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可内里却是心跳如擂鼓,不知道那药起不起作用,马思远这样虚弱,万一那药劲大了再把他弄死了怎么办?
陆应见他二人并无异样,侧过身让出了道路,他既羡慕王凯瑞,又有些可怜他,他们这样死生都由不得自己决定的人到头来竟还能有一个值得自己拿命去疼惜的人,这也是一种不幸中的万幸,陆应看着王凯瑞抱着马思远的背影,忽然开口:“小凯,你比我好命。”
王凯瑞没有回头,只是脚步顿了顿,随即又大踏步向前走去。
走出冯府大门,王凯瑞忽然偏头吐出一口血,他茫然地回头看向司令府门口的两头大石狮子,心里还有些仓惶,这就出来了吗?
王凯瑞小心翼翼地避开马思远受伤的手,把他的脑袋贴到自己胸口上,待感觉到马思远高热的体温之后他才稍微放下心来。
天边的夕阳在他们两人身上镀上一层金光,马思远的睫毛被照得闪闪发亮,连带着脸上的血迹都被淡化了,王凯瑞抱着他快步走出了冯府周围,在两条街以外的小巷里钻进了一辆汽车。
蔡崇义就在这里等他,见到浑身浴血的二人,他那张总是笑着的脸上罕见地皱起了眉头。
王凯瑞轻轻地把马思远平放在车后座上,然后托起他的头让他躺在自己腿上,蔡崇义利落地发动了引擎,朝着马家公馆开去。
天色渐晚,蔡崇义开到马家公馆外面的时候已经快晚上七点,王凯瑞抱起事先准备好的假人,在马思远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便转身下了车。
王凯瑞做出一副焦急的样子狠命地按下马家门口的电铃,不一会管家强叔一瘸一拐地来开门,见到王凯瑞的样子吓了一跳,伸手去扶他怀里抱着的人,王凯瑞厉声喝道:“别碰!”
管家吓得瞬间缩回了手,他看不清王凯瑞怀中的人是谁,又忌惮王凯瑞的身份,只能悄声问:“王处长,我们家少爷呢?”
王凯瑞见汽车已经开远,他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没有可疑的人才一把将怀里的用布做的假人塞到管家手里,叮嘱道:“若是冯司令的人来问,就说你家九少爷死了,至于其他别的人,一概不要说。”
管家颤颤巍巍地抱着怀里的假人,愁眉苦脸地问:“那我们老爷问起来怎么办呢?”
王凯瑞愣了一瞬,他倒忽略了马兴文的事,可转念一想马兴文坚持不与日本人合作,想来也是个硬骨头,便回道:“马会长若是回来了,叫他去亲自找我。”
王凯瑞在马家呆了一夜,第二天便叫人把自己送到了医院,他知道冯庆芳在监视他,于是干脆把自己放到他眼皮子底下去。
他又住进了那间病房,不一样的是旧伤未愈又添了一身新伤,王凯瑞发着高烧,把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想,马思远,你要好好活着,别想着杀我也不要再见我了。
马思远醒过来时已经是三天后了,他浑身都痛,外面的阳光从雕花玻璃上透进来,在他的脸上投下了大小不一的阴影。
马思远眨了眨眼睛,看见头上花纹繁丽的水晶吊灯愣了一瞬,他不是死了吗?这里难道是天堂吗?
阿圆端着一盘纱布和药品走进来,看见马思远睁着眼睛立刻走上前来,用手电筒照了照他的瞳孔,又把手贴在他脑门上感受了一下温度,见他并无大碍之后才放下心来,伸手掖了掖马思远的被角,道:“小远,眨眨眼。”
马思远闻言乖顺地眨了眨眼,他想说句话,可一张嘴喉咙里却是撕心裂肺的疼,他被这疼痛呛得咳嗽了一下,瞬间又带起全身的每一寸骨骼肌肉都跟着发痛。
阿圆见他忍痛辛苦,连忙制止了他的动作,她拆开马思远裹在手上的纱布,拿着镊子把脏污的棉球揪下来扔到铁盘里,而后又重新夹起一团新的棉球蘸上药品在马思远的伤口上轻轻地涂,一边涂一边说:“小远,我知你想问什么。”
马思远动了动睫毛,跟全身大面积拆骨般的疼痛比起来,手上这点被钢钉打穿的伤口反而算不了什么了,他专注地盯着细心照顾自己的姐姐,忽然觉得这大概就是重生。
“是王凯瑞把你救出来的。”阿圆给马思远裹上新的纱布,又去揭开他肩膀处的衣物。
马思远有些羞怯于在已经成人的姐姐面前袒露自己的身体,他瑟缩着躲了一下,却瞬间被阿圆按住,阿圆轻轻拍了他额头一下,状似严厉地喝道:“躲什么!还想不想好了!”
马思远已经很久没听到过有人这样管教自己,以前母亲在的时候,他有一回摔破了膝盖,母亲也是这样亲手给他的膝盖上药消毒,他若是躲了便会被母亲带着心疼的语气责怪,说男子汉不能怕痛,可责备完却又会轻轻朝他的伤口吹气,安慰道:“小远不疼不疼啊,娘在呢。”
如今他真的长成了一个不怕苦不怕痛的男子汉,母亲却也不在了,但是幸好老天算是垂怜他,又把同出一母的胞姐送回自己身边,马思远死里逃生,现在这样看着跟母亲九分相似的姐姐,他忍不住心生依赖。
阿圆被他水汪汪的眼睛弄得心里发酸,马思远遍体鳞伤呼吸微弱地送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几乎是生出了若是弟弟死了她也不活了的念头,她不敢想象弟弟经历的痛苦,身为血脉相连的亲姐弟,马思远经历的那些苦楚仿佛能千倍百倍地回馈到她心里。
阿圆给他换完药,然后坐到椅子上握住他的手,忍住劫后余生的苦楚,正色道:“小远,你此去是九死一生,我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有些事我要跟你说清楚。”
马思远专注地看着她,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事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那些过去的、痛苦的、欢欣的、难忘的经历不过都是为了推着他走向最后的终点线。
阿圆把袖子撸上去,露出自己纹在自己大臂内侧的小小圣母像,静静朝马思远看过去:“小远,我是玛利亚。”
马思远瞬间心头剧震,他还没消化完这句话包含的信息,就听见阿圆接着说:“约翰是我的丈夫。”
这句话彻底击倒了马思远,他胸口剧烈翻腾起来,一股浊气在他的胸腔里横冲直撞,把他的心脏挤得快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他张了张嘴,牙齿在口腔里激烈碰撞,良久,才慢慢吐出一句话:“是我……是我杀了他。”
阿圆攥住他的手,叹了一口气,拿起旁边的毛巾把他额头上的汗擦去,慢慢道:“约翰叫李圣丰,是我在圣约翰大学的同学,我当初就是跟他走了。”
马思远浑身颤抖起来,他不敢去看阿圆的眼睛,他挣扎着把手从阿圆的手里抽出来——自己就是用这只手一枪崩了自己的姐夫。
两行热泪从马思远的眼眶里爬下来,眼泪一开闸便再也止不住,他哭得停不下来,一会看向阿圆一会又偏过头去,最后只剩下止不住的抽噎。
阿圆的脸上也蓄满了泪水,这些年来深埋在心底的苦楚一朝见了天光,她再也忍不住。
私奔离家、进入组织、埋伏酒楼、丧夫之痛,这些贯穿在她年轻的生命里的每一件事背后都浸透了她的血泪,如今和自己的亲人站在了同一战线上,她有一种命运是如此残酷的无力感,好像他们每个人都是这无情命运车轮底下的冤魂,被呼啸着夺去了所有生命力。
姐弟二人相对无言,只面对面地流泪,此时什么话也无法表达出他们心中的苦楚,可日子还要继续,一个同志牺牲了,剩下的人就要肩负起他未完成的责任,伟大事业的成就并非一个人的努力,而是千千万万心怀理想的人共同铸就,他们马家损失了一位亲人,可偌大的中国又有多少无辜百姓全家老小都牺牲了呢?他们的苦又与谁去说?
房间门响了两声,蔡崇义推门走进来,他默默看了一眼相对流泪的姐弟俩,并未多言,他虽不是共///产谠人,可却一直以社会人士的身份为他们提供帮助。
蔡崇义年轻时曾经在北平听过一位先生的演讲,那位先生理着短短的平头,眼镜下面隐藏着一双凌厉至极的眼睛,他身量虽不高,可站在台上时的气质却把他拉长得像一位巨人,“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
这句话深深烙印在蔡崇义的脑海,他坚守中庸之道,不激进不退缩,把锦翠楼变成一个情报中心和庇护所,他见证了无数血腥的屠杀和英勇的就义,那些共///产谠人每一次的无畏赴死,都让他深刻体会到国人无爱国心者,其国恒亡。
阿圆收敛了眼泪,从蔡崇义手中接过一封信件,这是上级组织发来的密函,普通来看是一封家书,可信中汉字处在三的倍数的才是组织真正要传达的讯息,阿圆细细看了一遍,把信放在蜡烛上烧掉,转头对马思远和蔡崇义说:“组织要我们马上撤离上海,亚历山大已殉职,索菲亚也已经暴露,组织要我们马上到嘉兴去。”
蔡崇义点点头,又看向躺在床上的马思远,他又想起同样浑身浴血的王凯瑞抱着马思远站在汽车车门前的场景,他不能评价王凯瑞对马思远做过的事,但他仍然觉得有必要向马思远说明一切。
“小远,是王处长把你救出来的,他给你注射了麻醉剂。”蔡崇义斟酌了一下开口道。
马思远垂下睫毛,死过一次之后他好像不再抗拒王凯瑞这个人了,他仍然记得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在想什么,如果最后是在王凯瑞手里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好像也没什么不该,可如今反倒是他又欠下王凯瑞一条命,他们之间的“两清”似乎又纠缠成了一个死结。
马思远叹了口气,哑着嗓子说:“我与他纠缠到现在,最后竟还是我亏欠他多一点。”
阿圆摸摸他的手背,她知道自己的弟弟和那人的孽缘,可若非身处其中,又怎能体味到一丝一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