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番外
第283章 番外
1
雪茫茫催天亮,寅时一刻,内廷的太监就走动起来。清辉殿的宫娥们候在宫檐下,等待殿内的传唤。
淳圣帝夜里甚少要人伺候,内殿放下垂帘就是禁区。这位大靖至高无上的君王,在登基以后愈发让人捉摸不透,有时撑首听政都能睡着。但是他即便闭着眼,也是王座上的绝对权威,任何决策都逃不过他的嗅觉。对于新上堂参政的朝臣们而言,淳圣帝闭眼假寐的时候他们才敢喘气。
新来的小宫娥格外紧张,端着铜盆的手一直在颤抖。她听过淳圣帝沈泽川的传闻,皇帝最凶恶的不是他的容貌,而是在他背后,时刻都盘踞着离北的头狼。
“二爷不喜人吵,”嬷嬷附耳低语,“一会儿门开了,手脚麻利,动作放轻点。”
小宫娥点着头,细声应了。
院里的琉璃瓦都覆了雪,梅枝斜倚着窗面,看起来很突兀。据说是二爷自个儿修的,皇上日日都要欣赏,所以即便它挡了路,也没人敢有异议。
眼看各处的灯笼都挑起来了,小宫娥掌心冒汗,正忐忑时,忽听檐上传来“哒哒”的脚步声,紧接着雪屑飞落,洒了路过的宫人一身。
女孩儿们纷纷“哎呀”一声,娇嗔起来。几个小太监仰着头,朝上边轻声喊:”桃子爷爷,皇上和二爷还没醒哪!”
丁桃衣袍翻飞,稳稳地落在雪地上。他夹着小本子,跟小宫娥擦肩而过,顺手摘了人家的腰牌。小宫娥“啊”一声,差点端不稳铜盆,待看清丁桃,顿时羞红了脸。
丁桃一边倒着走,一边把她的腰牌拿在手上端详。他说: “新蕊……噢,新来的姐姐?”他凑近些看字,“年纪这么小,原来是新来的妹妹。”
嬷嬷轻跺脚,小声喊:“桃儿,别闹,快还给人家姑娘!”
“瞧一瞧嘛,“丁桃朝小宫娥露齿一笑,大方地说,“我的腰牌,也给你——咦?”
丁桃摸到腰间的手落了空,他神色微变,还没来得及转身,后脑勺就磕了个响。
骨津墙似的堵在J桃后边,把他的腰牌拿在两指间,对着J桃转过来的脑门就一顿敲,训道:”还给人家。”
丁桃挨了打才老实,他龇牙咧嘴地把腰牌还了, 还想对骨津说点什么, 他还没开口,骨津就作势要继续敲他,吓得他仰身避闪。
“别打啦津哥,”丁桃机灵得很,“我来孝敬你的!”
“乖儿子,”骨津把丁桃的腰牌翻过来,“你是不是又跟世子出去打架了?”
丁桃心虚地眼神直飘,说:“没呢,成峰先生要世子背书,世子不敢出门。”
骨津竖起丁桃的腰牌,拇指沿着腰牌内侧的划痕摸了一遍,面无表情。
丁桃背上冒汗,怕给萧洵惹麻烦,只能强撑着嘴硬:“那是我不当心划的。”
“个没长,胆子倒肥了。”侧旁的门骤然打开,萧驰野罩着宽袍,正摸着后颈。他被吵醒,神情有些不耐烦,说:“就地埋了。”
骨津提起丁桃后领,丁桃不敢挣扎, 只能伸颈朝里喊:“主——子!”
萧驰野抬指,丁桃当即收声。丁桃鼓着腮帮子,被骨津用雪灌满了脖子,在院里冻得跳蹦子。
嬤嬤上前,萧驰野没让。他微偏过的脖颈上有齿痕,余红都没消,只用手指随便盖着,不在乎让别人瞧见。
狼王的个头委实高,小宫娥不敢抬头看,在萧驰野的阴影下浑身颤个不停,牙齿都在打架。
传说这位离北狼王能徒手掐死几个边沙壮汉,还能夜奔几十里不露疲色。宫娥以前觉得传说都是唬人的,可是萧驰野实在太高了,宫娥壮着胆子偷瞄的目光只敢停在萧驰野胸口。
健硕!宽阔!
这一拳挥出去,不死也要半条命。
萧驰野看院里还在下雪,天空雾蒙,便对嬤嬤说: “再等两刻来敲门。”
垂帘遮光,内供的炭盆还有余热。沈泽川伏在枕头上,湿汗没散,被褥都狼藉一片。他眯着眼,听见外边的谈话声,闹脾气似的,伸指把枕头给推到氍毹上去了。
“喊费盛,”沈泽川合上眼,喑哑地说,“一 个时辰后我见他。”
他的脖颈比萧驰野更可怜,后颈的齿痕一个圈一个。因为太热了,所以被子只搭了一半,露出的腰窝泛红,再往下还有齿痕。
萧驰野要咬他,还要含他,让他那点疼痛都成了暧昧的低喘。
冬日昼短夜长,兰舟含口冷酒,就能化在萧驰野的怀抱里。他那样畏冷,在津液交缠时深陷萧驰野的臂弯,像是在避寒,露出的引诱都是无辜的。
萧驰野俯身,轻捏住了沈泽川的耳垂。他的宽袍很大,再罩住一个沈泽川轻而易举。
沈泽川颈间还有汗,淌过齿痕有刺刺的感觉。他伸长手指,沿着萧驰野的手背,盖在萧驰野的手腕。
“潮,“沈泽川的含情眼瞟向萧驰野,他缓慢地拉长声音,“流出来了。”
那声音里还残存着颤抖,像是沈泽川探出的指尖,轻轻滑动在萧驰野的胸膛上,一本正经地在跟他耳语。
萧驰野反握住沈泽川,在愉悦地闷笑声中,用鼻尖顺着沈泽川的脖颈危险地巡查,最终道:“嗯——是我的味道。”
费盛归都叙职,一早就到了。卯时开宫门,他到清辉殿的偏厅等候传唤。卯时三刻,骨津来叫人。
雪还没停,费盛出门时又摸了摸领口的扣,小声问骨津:“看着还行?
骨津看了眼费盛的靴,道:“这靴子过年以后给我们离北也卖一批,晨阳说不冻脚。”
“这是樊州的靴子,你得问霍凌云。”费盛说到这里,想卖骨津个人情,便抬手拍了拍骨津的肩膀,“罢了,你问他,他几百年以后才回信,我替你传个话,保准儿给兄弟们安排上。”
骨津知道费盛的脾性,道:“端州缺什么货?你们富庶宝地,我们穷乡僻壤未必给得起价格。”
“你看你,怪没意思的,开口闭口都是钱,生分了啊。”费盛收回手,估量一下,“明年洛山马场的战马,价格再跟我们谈谈。”
骨津叹口气,掀起帘,示意费盛进去。费盛对骨津打了个眼色,暗示这事一会儿别忘了。
费盛跨进去,撩起官袍,动作利落地跪下去,大声说: “臣费盛,参见皇上!”
“架势摆得挺足,“萧驰野架着腿,捏着册话本看,随口说,“一嗓子喊得你主子药都要呛出来了。”
费盛放低声音,赶紧说:“给二爷请安!‘
沈泽川药喝一半,说:”起来坐。”
费盛叩谢,起身落座。
“今年中博雪大,犹敬前几日巡查,只有樊灯两州有民舍坍塌的情况。”沈泽川搁下药碗,“你提前知会其余五州加固民舍,这事儿怎么不报?”
年年下雪都容易死人,民舍搭建不归衙门审查范畴,尤其是贫穷人家,搭个茅草屋也算家舍,这种屋子经不住大雪狂风。
费盛心里乐开花了,心道还是余小再上道。这事他自个儿呈报,那叫邀功,效果得减半,就得让余小再这种身兼巡查要职的人提,邀功邀得不露痕迹效果最佳。
费盛正色,道:“我在端州替主子办差,自然要替主子为民着想。六州新起,衙门官宅都有问题,更何论百姓住处?这也是主子从前在中博教我的,要以……”
他惯会讲话,闭口不提自己的功劳,只说是沈泽川教得好。
骨津杵门口,再看还在掏糖吃的丁桃,有点恨铁不成钢。
瞧瞧,都是近卫出身,就他费老十在官场混得如鱼得水。
中博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沈泽川做枭主的时候,这里的情况就比离北复杂得多。罗牧跟沈泽川玩的那场心眼,明面上是在整澹台虎,可实际上却是中博本地派跟阒都调任派的矛盾,再说简单点,就是地域派系的斗争。
沈泽川最初要把费盛放回端州,朝中有异议,沈泽川一概没回应。当时都道沈泽川是要重用亲信嫡系,费盛是走了狗屎运,从近卫一跃成为端州要地的军政重臣。
然而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费盛出身遄城费氏,虽然是偏房庶子,却也算都官,他早年当过锦衣卫同知。他在中博本地官员眼中,跟王宪、余小再这种归顺的都官差别不大,让他空降端州势必会有人不服气,可是费盛特殊也特殊在这里,他还是尹昌的义子,是佩戴着尹昌”斩修罗”的人,光凭尹昌的名字,他又算是中博的自己人。
沈泽川把费盛放在端州,是给都官和中博一个能通话的桥梁。他把巡查重任交给了余小再,把中博经济交给了王宪,继续让澹台虎待在敦州,却又把灯、樊两州交给了霍凌云一一看看中博复杂的构造,这些人物全部出身各异,想要搭建出像厥西、阒都那样受地域局限的网太难了,它完完全全属于沈泽川。费盛就是沈泽川的眼睛,在沈泽川离开中博高居王
座的时候,仍然能让沈泽川单手把控着中博全局。
“……老虎军务没办完,过几日才能动身,”费盛说着看向萧驰野,“他夫人上个月平安诞下了龙凤胎。 ”
“好事,”萧驰野把话本搁腿上,想了想,对沈泽川说,“他守敦州这几年匪剿得好,也该赏了。”
“一直没个合适的机会,”沈泽川折扇轻敲了敲,这是思索的动作,他道,“今年叫人拟个封号,把他大哥澹台龙一并封了。”
这话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
大靖如今有三位异姓王,戚竹音虎踞启东,萧既明镇守离北,萧驰野挂帅阒都。启东守备军、离北铁骑成为大靖南北铁锁,牢牢盯住了茶石河以东被萧驰野打散的边沙十二部。随着庙堂重建,各地崛起的同时,没有主帅的中博守备军难免略显逊色。
封号不是重点,重点是大靖东部的军权鼎立。萧洵如今养在宫里,虽然还叫“世子”,实际上却是按“太子”在教,他一旦登基,离北无疑就是最大赢家,对于独担三十万兵马的戚竹音来说,这是即将被压制的威胁。她可以不在乎,启东五郡未必就不在乎,如果到时候萧洵想要削兵,戚竹音首当其冲。
没有战事,各地兵马适当减缩是必然,地方军屯还要减轻民田压力,不然从征的青壮力都要摊到百姓身上。东部兵马可以削,但得用适合的方式,在此以前南北必须维持一个微妙平衡,中博就是避免一方失重的门闩。
费盛知道沈泽川一年到头都在操劳政务,此刻便不再提了,只捡路上有趣的见闻说。他一直待到晌午,陪同沈泽川和萧驰野用过饭,才退下。
半夜雪停了,在重云间翱翔的猛落在城门顶端,睨着前方。守门小将呵着手,听到了雷鸣般的马蹄声,心潮澎湃。
“恭迎离北王——! ”城下高声说道。
阴云蔽月,天际刮起狂风。那在黑暗里疾飞的虞猛地窜出来,挑衅般地经过猛。猛没搭理它,歪头看着狼旗翻滚在半空。
然而离北铁骑还没有奔近,另一侧的轻骑已经扬雪而来,赤红的披风在空中猎猎作响,启东守备军的白甲恍若正在滚身的巨龙银鳞。
守门小将一激动,脖子都红了,他喊:“东烈……烈王也归都了!
戚竹音一马当先,她没穿甲,略点胭脂,在勒马时冲侧旁的萧既明打招呼:“呦。”
萧既明身罩氅衣,打量她片刻,回头对马车里的陆亦栀说:“她涂胭脂呢。”
“长大了嘛,”陆亦栀露出脸,隔着老远,也没能辨认出戚竹音唇上的胭脂是哪家铺子的,“这色真好看!”
戚竹音微俯身,对陆亦栀得意道:”自调的,漂亮吧?”
陆亦栀端详片刻,轻轻一拍手,欢快道:“大夫人绝啦!做个铺子吧,我都想要。你是不成了,快让我跟大夫人说!”
戚尾跟后边看戚竹音吃瘪,悄悄让开马。
这场子让大帅上没用,得靠大夫人找回来。
车帘微动,花香漪明艳的脸就露了出来,她耳边的明珠滑在风领雪白的绒毛里,反倒被她的双眸夺取了耀眼的风头。
“王妃过年好,”花香漪妆容精致,唇间的胭脂果真跟戚竹音是一样的,她微微一笑,“这胭脂阿音临行前就备好了,待会儿我亲自送到府上去。”
“你压根儿没记这事吧?”一直没吭声的陆广白悄悄问戚竹音。
萧既明说:“她能认得的胭脂还没有阿野多。“
戚竹音居中,抬起诛鸠,无比认真地说:“别趁机夸你弟弟,他认识个屁——你到底哪边的?”
陆广白看陆亦栀和花香漪又是帕子又是胭脂,勒马退几步,跟身边俩人说:”我站桩的。”
戚竹音说:“站桩的?”
萧既明道: “属木头的。”
戚竹音接着说:“这么个岁数了。’
萧既明轻轻一叹:“还没成家呢。”
说罢不等陆广白回话,纷纷调转马头,朝城内走。陆广白“欸”一声,左边空了,右边也没人。他攥着马鞭,怪委屈的,驱赶马追上去,说:“我没遇着合适的姑娘,要不你们给瞧瞧?学文的、打仗的都成……
2
淳圣帝的冠服都是新样式,沈泽川白,尚衣局要把皇上的威武显出来,特地在花纹上下了功夫。沈泽川右耳要戴耳珠、耳坠,什么时候戴什么样式,那都得看心情。尚衣局把头发揪光了, 跟在乾钧王 萧驰野屁股后边打转, 也没摸出个规律。
沈泽川爱捏扇子,这扇子就很讲究,萧驰野特供,全天下仅此一家,跟耳坠一样,别无分号。
这会儿殿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人,萧驰野仰身在檐下的躺椅里晃,长腿搁地上,还挺挡路。
“去年的账簿都如实呈报给了户部,”晨阳站边上,给萧驰野说账,“五营新设的,地方又偏,靠近漠三川,在辎重粮草上花销比旁的都大,这……
萧驰野把那账看了,说:“军匠都没往过去迁,装备修复来回的花销梁灌山去年秋天就估过一回,这银两数额超了两倍吧。”
殿里边的沈泽川正在戴冠,流珠轻碰,宫娥们都动作轻柔,不敢僭越。
萧驰野看了半晌,没挪开目光,把账簿递还给晨阳。
军费超支是战时常态,但如今漠三川门口的蒙驼部就是大靖的沙漠船,借着互市的便利,辎重粮草来回的花销没有这么高。这账拿去糊弄别人可以,但拿来糊弄萧驰野绝对不行。他在离北各条粮道上滚爬的时候,上边查账的可是萧方旭。
“让五营主将卸甲进都,”萧驰野说,“到我跟前算。
晨阳肃然,行了礼退下去。
嬤嬷到藤椅边上,半哄半劝:“二爷,时候到了。
萧驰野的椅子轻晃,他抬指,示意嬷嬷别说话,隔着薄光端详沈泽川。沈泽川肩背挺直,侧过身时,流珠就晃在他鼻尖咫尺的位置。
宫女们齐齐垂首,恭身退后。
沈泽川垂指捡着桌面上的折扇,右耳的玉珠略微折光。他近日染了点风寒,带鼻音,人又困,看起来随时要睡了。
“子时散,”沈泽川把时牌丢到桌上,”接着要点银龙,都到苍云阁前边,看完火树拜殿阁。你提前传个话,让他们都带御寒的衣物,别像去年似的。”
老臣不经冻,看完银龙来不及拜殿阁就倒了一片。
“在偏厅备上热姜茶,”沈泽川想了须臾,“贵在心思。”
“皇上体恤,”那太监捧着时牌,“天恩浩荡。”
“往年洵儿年纪小,都跟在大哥后边,今年不成,“沈泽川说,“站前头。”
太监听出意思,赶忙应着。
萧驰野到沈泽川身边,说:“他还是成峰的学生,不能越了这层礼数。”
“越了才叫礼数,”沈泽川折扇微偏,挨在萧驰野臂弯,“成峰是先生,是老师,尊崇平日给足了, 这会儿也该了。 ”
那边嬷嬤催,萧驰野罩上外袍。腰带不好系,沈泽川搭了把手,萧驰野就着这个姿势,抵着流珠吻了吻沈泽川。
谁也没察觉。
澹台虎新得子,高兴得不成样子,逢人就说这事。他问费盛:“你几时成婚?”
费盛心里羡慕,嘴硬地说:“没着落呢,我得娶十七八个。”
澹台虎又转头问余小再:“你几时成婚?”
“你催撒子嘛。”余小再咂吧着酒。
澹台虎一肚子育儿经没地方说,憋得受不了,就站起身瞎晃,看见高仲雄,赶忙问:“你几——”
戚竹音正进来,澹台虎行礼,她褪着氅衣,说:“双喜临门,好事,回头我给你补个礼。
澹台虎抓耳挠腮,问:“大帅,双喜啊?”
后头的花香漪笑出声,跟戚竹音说:“你与他讲明白。”
她们俩人站在一起,这殿内通明的灯火都黯淡了几分。 花三小姐出阁前, 多数人只闻其名,如今见着真容,让新登殿的侍郎看呆了神。
“大夫人年轻守寡,”后边的朝臣低声说,“听启东的意思,不愿意她改嫁。'
“她还这般年轻…… ”侍郎喃喃,”启东岂能……”
旁边的同僚顶了他一肘子,但是为时已晚,那边的戚竹音扫视过来,跟侍郎对了个正着。
侍郎手一抖,酒先洒了。
花香漪要入席,戚竹音随手拿了她的香帕,在落座时揩掉了自己唇角的胭脂。侍郎看那香帕进了戚竹音的袖袋,连同花香漪的倩影,都被大帅挡了个死。
他怅然若失,又摸不清滋味,只记得戚竹音那一眼。
沈泽川今日口淡,尝不出饭菜的滋味。他心里惦记着今早没看完的话本子,那故事萧驰野只读了一半。
百官宴前各地要进贡,都是些山肴野蔌,贵重的不敢送,怕受参。江青山待在厥西,是前朝旧臣,淳圣元年得姚温玉、花香漪力保,虽然官位不动,却也挨了好些文人骂。
今年江青山来赴宴,非议声少了。因为今年柳州港口成了,十三城的水道也通了,厥西春时没发水,到酷暑天也没再出现旱灾,他功居首位,封疆大吏里再也没有比他更能办事的。
“你想怎么赏他?”萧驰野吃了不少酒,没醉,就是放松了些,偏头跟沈泽川说话时带着酒味。
沈泽川看了眼江青山,对萧驰野说:“他未必肯受。”
“厥西功成,“萧驰野把筷子搁整齐,“他想身退。”
孔湫当初跳墙未果,被梁灌山拦了下来,却不肯跪沈泽川,最终摘冠而去,自诩大周旧故,回老家种地去了。余小再想保岑愈,可是岑愈自愧于姚温玉,散了家宅,到孔湫对面养鱼去了。
“此身虽是大靖身,可此心仍是大周心,”沈泽川神情不豫,”他要退,由他退。”
孔岭坐底下看出几分意思,他在余小再前来敬酒时,低声说:“你到万霄身边去,他要敬皇上,你听着些。”
余小再酒吃一半不敢继续,他心思灵敏,在这方面尤其,只听孔岭的语气,便猜出七八分。
酒过三巡,沈泽川要依照规矩行赏,等到了江青山,他跪下去,先向万岁请安,随后说:“臣功微身卑,不敢受此天恩,只有一心愿尚且未结。如今厥西百业新兴,水道通畅,臣求请“
一旁的余小再掐着时间,“扑通”跪下来,喝醉了似的,说: “皇上英明!万霄的请求,也是臣的请求,”他壮着胆子,“柳州港口新设,如此规模,皇上功绩实乃千古第一!臣请求水路通达开灵河,往后也能减少粮食押运的时间。”
他说完了,沈泽川并不回答。
沈泽川的沉默就如同散在水中的墨,让整个席间都逐渐安静下去。谁都知道江青山另有请求,气氛紧张,就怕沈泽川忽然拂袖而去。
江青山叩首,说:“那——”
余小再掩在身下的肘部使劲撞了下他,强笑道:“但事情要有章程,我们该给内阁拟封折子。臣进都时遇着万霄,他娘子柳氏听闻皇上近来龙体抱恙,特地在白沙寺为皇上吃斋念佛,还嘱咐臣,要把柳州贺礼带到。”
江青山一听到“柳氏”,便明白余小再的意思。
沈泽川是个好主子,他敢用江青山,就没有干涉过厥西民政,这份信赖给足了,也是在给江青山的面子。江青山如今事情办成了,想退,可以,那也必须由沈泽川开口,因为沈泽川是他的君主,否则他就是把沈泽川当作完成心愿的跳板一一事情办成了, 他还是大周臣,不情愿跟着沈泽川。
天下枭主都有雷霆手段,沈泽川的仰山雪是封箱了,可他有的是刀。江青山不是普通的朝
臣,他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大周那批实干派的去留。
沈泽川敢用他,也敢杀他。
气氛僵持,落针可闻。
萧驰野像是有兴趣,他玩似的问:“什么贺礼?”
余小再霎时间如释重负,接着又卡住了。
这话他随口瞎编的!
3
“听说是舶来的镜子,”孔岭笑了笑,“晶莹透亮,把人照得十分清楚。以前永宜港的龙游商人有,罕见哪。”
周桂一听,也来了兴趣,道:“我也略有耳闻。”
江青山垂首片刻,说: ……是面琉璃镜,四角镶宝,可供佛前,能饰墙壁。永宜港的龙游商人卖的都是巴掌大小的镜子,不能与这面相比。”
“宝物啊,”费盛适时说,”主子,也让臣等开开眼。”
沈泽川眼前的流珠晃动,他把着酒盏,看里边琥珀色的酒水,道:“呈上来看看。”
席间一千人等高悬的心都放了下来,那积压在肩头的重量骤然消失。余小再依礼退回座位,忍不住抬臂,用袖子拭着冷汗。
一面琉璃镜替江青山免了灾,那夜以后紧跟是家宴。沈泽川原想把琉璃镜送给陆亦栀,结果他忙得脚不沾地,就把这事给忘了。
丁桃记得清楚,他攥着本子,问历熊:“你瞧见那琉璃镜没有?津哥说值钱,要放宝库里去。”
历熊这段日子常跟着晨阳往茶石河跑,他又高了好些,立在檐下真像头熊,道: “镜子,多得很,哪都有。”
丁桃打开本,给历熊画,说:“长,这样……四角镶宝!”
历熊就记得宴席上的糖好吃,哪记得什么镜子。
沈泽川也不记得了,过年打仗似的,年后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好不容易诸事安排妥当,空闲时间都用来灌药了。等风寒一退,算算日子,又该提前筹备春耕了。
夜里沈泽川捏着折子,靠在枕上假寐,听到动静把折子搁小几上,翻身趴枕间,闷声说:“哪儿去了?”
萧驰野肩上带雪,他脱了外罩的宽袍,没有回答。沈泽川昏昏欲睡,颊边忽然一凉。
“啊。”沈泽川有气无力地感叹一声。
萧驰野的骨扳指更凉,他说:“瞧着没精神。”
沈泽川喜欢扳指的凉,那寒意丝丝缕缕地渗进来,驱散了他久居屋内的闷热。他的面颊贴着扳指,轻轻磨蹭,一双眼舒服得半眯。
萧驰野用手掌代替了扳指。
沈泽川睁开眼,就着这个姿势,对萧驰野说:“热。”
沈泽川说热,萧驰野身上的风雪就没了。那若有似无的欲望煨着萧驰野的五脏六腑,让萧驰野也热了起来。
萧驰野屈指蹭了蹭沈泽川的面颊,说:“带你玩去。”
宫里都供着炭盆,没什么味,就是闷,坐久了容易乏。萧洵书背一半,一头栽桌上就睡过去了。
孔岭趁机偷得半日闲光,坐在太师椅里钻研新得的古籍。
萧洵一觉睡到下课,醒来时侧脸印的都是墨迹。他没察觉,木着脸看丁桃给他收拾书本。
“上回那群小子还等着呢,”丁桃抱着书袋,“世子还去找他们玩吗?”
他说的小子,都是都军籍下的小痞子,原来的世家子弟,考学考不上,打拳打不好,散在阒都街巷里混吃等死,就是会玩。
萧洵跳下椅子,道:“不去,”他谨慎得很,“二叔在呢。”
沈泽川是睁只眼闭只眼,容他跟着丁桃历熊几个在外边撒丫子乱跑,但萧驰野不行,萧驰野是想跟他玩。萧洵射箭能射红心,萧驰野一箭出去,别说红心,连靶子都给射翻过去了。俱都小痞子玩的都是萧驰野剩下的,萧洵在二叔跟前根本玩不出乐趣。
萧洵出了堂门,就奔向历熊。历熊褪下臂缚,给萧洵套上。萧洵系好,朝天空吹了几声哨。
云还是那片云,没什么变化。
丁桃的雀倒是很兴奋,在他袖子里叽叽喳喳地乱撞。丁桃捂着袖子,安慰道:“今日风这么大,海东青的耳朵不好使,世子再吹两声。”
萧洵严肃地点头,转过身,背着他们俩人,用尽了力气,再次吹响了口哨。
檐上歪出只鸟,新来的海东青睨着萧洵,不肯下来。
萧洵呼唤它的名字: “决!”
决只看了萧洵片刻,就又眺向远方。它在鹰房里算是只小鹰,跟萧洵刚认识不久。
“它还太小了,”历熊拍着萧洵背部,笨拙地说,“等它长大,你就可以驯服它了。”
萧洵脾气很好,他想摘掉臂缚,解绳子的时候又犹豫了,最终握了下拳,说:“我晚上与它同睡。”
丁桃算着时间,把萧洵领到清辉殿。嬷嬤要给萧洵擦脸,他接过帕子自己擦,迈过门槛找叔叔们,却发现殿内没人。
枫山在咸德年起建了禁军校场,这是萧驰野当时用几匹战马换到的地方。他最早在枫山温泉架了个小茅屋,供自己休息用。淳圣元年后,这里仍然是他的地盘,他就把茅屋扩成了宅院。
沈泽川一觉睡到天又黑,埋在被褥间一动不动。萧驰野常服随意,塞着一角袍子,窝在椅子里挑珠玉。
过了半晌,沈泽川说:“胡鹿部东迁,赤缇湖空了,剩余部族要抢。”他撑起首,挪开小几上的琉璃灯罩,用指尖拨着玩,“你在跟前建八营,前后没支援,道路不通畅,兵部自然有顾虑。内阁的折子递我手边,想要你再考虑考虑。”
“他们倒是学聪明了,”萧驰野没挑到钟意的珠玉,把匣子搁边上,也撑起首,就这么看着沈泽川,”知道我这说不通,专门绕后偷袭。”
“内外兼修,“沈泽川一语双关,”方能遂愿啊。”
萧驰野看沈泽川衣领半拢,睡得衣扣都开了,因为姿势正好,他能顺着昏黄的光芒看见兰舟的锁骨和胸膛沈泽川撩着火苗,在俯首细看灯芯时,脖颈也会露出来。
那是光滑柔腻的脖颈,每次被萧驰野衔住时,沈泽川都会露出难以承受的神情,仿佛快感堆成了海浪,再咬一口,他就会被情潮彻底淹没。
阿野。
策安。
沈泽川在萧驰野的臂弯里、手掌上,萧驰野磨咬他,他就舔回来。汗把被褥濡湿,沈泽川在喘息里喊萧驰野的名字,舌尖都浸的是萧驰野的味道。
沈泽川把细火快戳灭了,一直没听见萧驰野回话,不由得看向他,露了个询问的表情。
啊。
萧驰野不动声色地欣赏。
这个表情也很色,像是不懂得这些又坏又浪的念头,催着他再过分点。
“八营要建,”萧驰野撑首的拇指磨蹭,骨扳指贴在他的颈侧滚动,那微凉的触感把萧驰野拴在一个奇妙的临界点,“道路才能通畅,这事让王宪说,他懂。”
沈泽川握着琉璃灯罩,忽然想起来,问:“上回江青山的那面琉璃镜搁哪儿了?春后路通了,让人给大嫂送过去。”
“路远麻烦,“萧驰野坐直身,“我带你找找它。”
琉璃宝镜没丢,萧驰野看上了,弄到了这宅子里。但地方特别,没有他带,沈泽川找不到。
那潮雾蒙着镜面,沈泽川看不清自个儿,他明明贴得这么近,却只能瞟见模糊的影。那还不是他的身影,是萧驰野,萧驰野把他完全罩住了。
沈泽川的鼻尖碰到镜面,他在那一刻呵出热气。水珠淌在雾里,让镜面蜿蜒出几道痕迹。
萧驰野压着沈泽川,问:”兰舟,兰舟找着了吗?”
沈泽川手指微蜷,从空隙里终于看到了自己。他哪儿都是潮红的,在喘息时,汗跟水珠混杂在一起,要被萧驰野揉坏了。
沈泽川舔着唇,含情眼透过镜子看萧驰野。他蜷起的手指轻戳,沿着镜子中的画面向下,最后无声地对萧驰野说。
二郎。
好凶啊。
萧驰野肩背上的水珠沿着肌肉的线条下淌,他咬沈泽川的耳珠,把沈泽川逼在这极其狭小的地方。
沈泽川额头都抵到镜面了,被流淌的汗浸湿了眼睛,唇齿间含糊地泡着“阿野”两个字,既像引诱又像讨饶。他的风寒才好,还带点鼻音,喘声落在萧驰野耳朵里,又潮又湿,带着股黏黏糊糊的劲儿。
萧驰野吻他的脖颈。
沈泽川撑身的手被攥住,萧驰野固定着他的手腕,听到他掌心在镜面滑动的声音。
“嗯”
沈泽川的腰都给掐红了,他喘不上气,右耳的玉珠亮晶晶的,不知道是被汗浸的,还是被萧驰野含的。
“兰舟。”萧驰野喊他。
沈泽川汗泪不停,萧驰野偏头吻他,他微仰起脖颈相迎。他们挨得太近,简直密不可分。
萧驰野粗暴地在镜面上抹出方寸透亮,他进入,强袭,用健硕的胸膛压着沈泽川。这胳臂太有力,让沈泽川没处逃,几乎是看着他侵略自己。
萧驰野的眼眸,萧驰野的呼吸,只要是萧驰野,每次都会变得凶悍霸道。他背部的狼融在骨血里,像是要把沈泽川吞掉。
这个神情。
萧驰野捏正沈泽川的脸,眼神危险又狠绝。
我的。
沈泽川的指腹轻推在萧驰野的侧腕,在这激烈又迷乱的时刻打着旋。他摸到了萧驰野的汗,含进口齿间,仿佛不知危险,就算被萧驰野吞掉了,眼神也在说。
都可以。
4
雪落在水面,惊飞了沙鸥。鬓边泛白的男人戴着斗笠,架住膝头垂钓。他的手没什么稀奇,有老茧,还有红线。
既然看水面,水面也看他,既然说:“这船去哪里?”
乔天涯稳身不动,答道:“天涯海角。”
既然叹气,说:”你转身就是佛门,从此忘却前尘,岂不是了然干净。”乔天涯目光追寻着晨曦,道: ”“山中佛门无捷径,我找不到。”
既然撩了撩冰凉的水,衣袖滑在上边,像是浮动在天境以外。他终于放弃劝解,说:“你赢了。”
船靠岸时,既然下船,朝乔天涯拜一拜。他跟了乔天涯好几年,但是乔天涯没有如愿皈依。既然想不通其中的道理,他还是个孩子。
乔天涯沉默片刻:“你往哪里去?”
既然双手合十,轻快道:“寻春去。”
刹那间风动雪飞,既然转身隐于水雾间。乔天涯衣袖鼓动,他还钓着鱼。红线缠绕着乔天涯的手腕,就像他曾经系在另一个人手腕间一样。
风停雾散时,鱼竿摇晃。
乔天涯提起鱼竿,在银鳞拍珠时,看见了岸边第一只春芽。时候到了,他得往北去,赴场没有人来的春三月。
(一)
日落时分,一双军靴踩进丛间溪流。萧驰野俯身,垂手清洗着自己的骨扳指。血丝融化在清冽的溪水中,只是打了个旋儿,就消失不见。萧驰野洗得很仔细,认真的侧脸在余晖中有些模糊,眉间还锁着不痛快。
牵马的朝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看着萧驰野的背部,在心中斟酌片刻,开口喊道:“二公子….”
溪水“哗啦”作响,萧驰野小退半步,回头看向朝晖。
这是只狼崽,他的眼神和世子截然不同,甚至和他们截然不同。
朝晖在萧驰野的目光里踌躇起来,觉得手上的头盔重了几分,勒得他手指发痛。他原本想要叮嘱萧驰野几句,可是面对这样的目光,他却讲不出那句“谨慎”,仿佛讲出来,就会挫伤初战告捷的小狼。
萧驰野抬起手臂,擦拭着脸颊。他的臂缚是狗皮制,在激战里坏掉了,此刻随着动作掉进水里,像是擤鼻涕没握紧手帕,有些笨拙的稚气。
朝晖忽然想起来,二公子今年只有十四岁。萧驰野想要捡回臂缚,他随着水流走了几步,手还没有碰到臂缚,头顶就传来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他眼前一黑,猛贴着他的脸撞进溪水中。
“喂!”萧驰野用手臂挡脸,驱赶着猛。
猛抓起臂缚,蹬着爪子,在与萧驰野的搏斗中把本来就坏掉的臂缚撕得稀烂。
“你这个——”萧驰野攥住掉落的碎片,骂道,
“秃毛!”
猛展翅腾空,再度擦过萧驰野的脸颊,挑衅般的转了一圈,让萧驰野挥臂捉了个空。
“算了二公子,”朝晖在后边宽慰道,“别跟它生气,这臂缚也用不了了,回头我喊晨阳给你送一对。”
“我不要。”萧驰野膛着水走出来,甩了甩满脸的水珠。
这对臂缚可是他从朝晖他们那里堂堂正正赢回来的,二公子站在营中拉弓射箭,把朝晖他们的靶子都差点给射穿。
朝晖正想再劝,就听二公子说:“家里臂缚到处都有,二公子稀罕你们给?除非再比试一场。”
朝晖跟着萧驰野,叹道:“比不了,我们用的是军中替换下来的旧靶,挨不了你几箭。”
朝晖这是明怨暗夸,萧驰野眉间的不快果然消失了几分。他正是当刺头的年纪,在家里气得萧方旭抢着棍子追打,做什么事都喜欢跟人唱反调——好比这次突袭,萧既明都没有想到他敢去。几大营的主将在世子受困的前提下束手束脚,专程派了骑兵保护萧驰野回家,谁知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硬是拖着人渡过鸿江,爬了半宿去放火。
萧既明看见萧驰野的那一刻神情太精彩,朝晖跟着世子好多年,都品不出那一刻世子到底是想给二公子几脚,还是想夸一句“好阿野”。“带干净鞋子没?”萧驰野低头看着军靴,走几步还滋水,“臂缚不要了,鞋子送一双吧。”
(二)
“离北王不穿鞋!”
小胖墩挤着沈泽川,满面红光,朝簇拥着他的孩子们大声说:“离北王头戴青铜鬼刹盔,手持寒光宝刀,策马杀出血海重围,吓得边沙秃子个个屁滚尿流,顿时形如散沙。”
这会儿天正热,地上热浪翻滚,那些沿街叫卖的商贩都消失不见。屋子外边好似个蒸笼,把人都要给焖熟了。唯独此处有棵老槐,还能遮一遮阳。
孩子们听得入神,只有沈泽川说:“你上回分明说离北王睡觉也不卸甲,他这次怎么把鞋给脱了?我哥说离北秋后就能冻死人,光脚打不了仗的。”
小胖子唾沫横飞,正讲得兴起,被沈泽川这么一打断,急得直拍自己大腿,说:“忒!那危机关头,闯都派过去的督军太监都要给人宰了,离北王跃马扬鞭直冲沙场,没空穿鞋嘛!”
“哦,”沈泽川剥开手里的糖纸,“说得也是。”
孩子们被甜味吸引去目光,都瞧着沈泽川手里的糖。沈泽川把手摊平,示意大家吃。孩子们欢呼几声,把糖一抢而空。
小胖子热得着不住,一边嚼糖,一边擦汗,对沈泽川羡慕地说:“你大哥真好,日日都给你买糖吃。”
“我这几日病着,”沈泽川含着糖,咬字不清楚,“不爱喝药,娘喊大哥给我买的。”
“你娘也好,看着就好,哪像我娘,唉!”小胖子喜欢说书,当下端一端身形,拿起腔调,“只见那破烂小院里头冒出个青面獠牙的妇人,一手提裙,一手抄瓢,箭步向前—一嘿!说时迟那时快,我哥当即被抢得眼冒金星、满地找牙!”
沈泽川跟孩子们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小胖子也笑,越说越起劲:“我娘那套使瓢的功夫,要是用到沙场上,也不输于男人。我家从我爹开始,谁没让她给收拾过?厉害得很!你们看我哥,多混账的一个人,连我糖葫芦都抢,他那还是人吗?霸道得要命,回家不照样被我娘揍得眼泪汪汪。”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后边有人一声吼。“小泼皮,成日在外边败坏我的名声!”
“哎哟!”小胖子慌忙爬下石头,撒腿就跑,
“我哥来了,改日见啊!”
孩子们跟着小胖子一哄而散,沈泽川一回头,远远瞧见纪暮也来了。他把糖纸叠成青蛙,等着纪暮走近,摁着青蛙让它在自己掌心里蹬哒。
天太热,纪暮额间覆了层细密的汗,他略微提了提衣摆,蹲到沈泽川边上,看那青蛙丑得没腿,蹬起来东倒西歪。他问:“它腿呢?”
沈泽川指着另一边,说:“这儿有两条。”
纪暮歪头一看,忍俊不禁:“有本事,并一起了。”他说着站起身,抬手拨开挡着自己的枝叶,顶着烈日对沈泽川说,“走,回家去。”沈泽川跳下石墩,拾起搁在地上的布书包,跟在纪暮身后往家走。他心里还想着刚才听到的故事,便问纪暮:“离北铁骑没进过端州城,怎么人人都知道离北王长什么样子?”
“人人都知道,就是人人都不知道。”
沈泽川没听懂,纪暮也不解释,他侧头看着弟弟:“这几日课上得好,先生在集市上遇着爹,夸了你好几句,娘一高兴,就给你偷偷做了双新鞋。”
沈泽川仰头,只说:“娘偷偷做的,你怎么知道?”
“我能不知道吗?”纪暮叹气,“拿我新鞋改的。”
沈泽川把书包往肩上推了推,不知道怎么回答。花娉婷心疼沈泽川,什么都先给他。路走了一半,纪暮伸手拍了把沈泽川的背部,说:
“替哥多穿几回,娘通宵改的。”
沈泽川望着纪暮,点了点头。
(三)
“这鞋,”萧驰野指给萧既明看,“大了啊哥。”
“没你的尺寸,”萧既明把家信仔细折好,收回胸口,“凑合的穿吧,等回去了,自然有合适的。”
萧驰野走两步,那鞋后跟就往下掉,拖在草地上发出闷闷的“嗒”声,让他越听越烦躁。他不高兴,就抱起手臂,瞧着萧既明说:“我大小有个战功在身,不要别的,就换双新鞋。”
“说了,”萧既明神色平静地看他,“这会儿没合适的。”
猛落在萧驰野肩头,他还在生气,萧既明已经转身要进军帐了。萧驰野想学着他哥不动声色的样子,又忍不住,说:“爹来信了,”他试探地问,“没提我吗?”
萧既明动作微顿,须臾后,他回过头。
萧驰野的眼睛里透着期待,他不要什么封赏,他就想听萧方旭的一句夸奖。但他又只会强忍着骄傲,不肯低头。
太像老爹了。
萧既明在心里叹气,他夹在其中,反倒比两边都成熟似的。他掀帘子的手微微放下些许,没有犹豫地说:“爹就是夸你,你也是功过相抵。”
萧驰野唇角微扬,也不生鞋的气了。他抱着手臂,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萧既明看了眼远处深蓝色的苍穹,忽然不着急进去处理军务了。他转回来,坐在了粗糙的木栏杆上,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萧驰野跟着萧既明往北看,鸿雁山遮住了视野,尽头是连绵的起伏,像是匍匐在夜里的兽露出了脊梁,都是钝钝的突刺。
“鸿雁山后面是什么?”萧既明问道。萧驰野掐了根草芯,答道:“是风吧。”
萧既明笑一笑,说:“你倒得了千秋师父的真传。”
左干秋不像当将军的,他白发松散在颊边时,常常望着离北的风沉默,仿佛在思考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
萧驰野压住栏杆,还看着鸿雁山,又说:“大哥,你没想翻过去看看吗?”
萧既明沉默着,头顶苍鹰啤听,风把他的袖子刮得乱飞,他也不像个将军。他修长的手指相互半笼,好似还和萧驰野坐在家里的台阶上,只是在闲聊。
“我么,”萧既明轻声说,“待在这里就很好。”
萧驰野有点遗憾,却不知道为什么遗憾。他年轻的身躯里蕴含着无限力气,欲望随之弥漫在天地间任何一个角落。他想要的太多了,根本不懂得“守成”二字的艰辛,他只想进攻。
“你是成了亲,”萧驰野把草芯咬进口中,尝到了酸甜的味道,“我还想去看看。”
“说得像是你不会成亲一样,”萧既明眼神复杂,已经替未来的弟媳担忧起来,“这世间女子各式各样,你想要哪样的?你不要三天两头的变。”
萧驰野俯了俯身,把脸蹭在手臂间,埋头苦想,最后闷声说:“想要……”他抬起头,忽然指着月亮,“那样的!”
站在后边的朝晖闭起眼,一副“完了”的表情。
这月亮长得跟玉盘子似的。
“我也没什么要求,”萧驰野摘掉草芯,扳动手指,“长得要好看,不像娘,起码也得像大嫂,反正要比大帅好看。不会驯马不要紧,跑马总得会。打仗不劳他费心,功夫还是学点吧,不然太脆弱,我得处处让着他。女红倒不必要,我信不过别人的手艺。气韵要出挑,就得像月亮似的,不能太让人亲近,我一眼就能瞧见他。”
他越说越开心。
“只要我瞧见他,”月辉洒在萧驰野的脸上,那双眼里都是势在必得的光芒,他握紧掌心,说,“我就要他做我的妻,带他在离北跑马,跑多远都行,我随着他—-我让他一下还是可以的,就一下!”
(四)
沈泽川打了个喷嚏。
纪纲正在院里洗手,闻声看过来,皱眉说:
“这药怎么喝得不见好?”
“才喝了几天。川儿,”花娉婷招呼沈泽川过去,“过来,娘摸摸你的头。”
沈泽川用帕子擦鼻涕,鼻尖都蹭红了。他站花娉婷跟前,对纪暮奇怪地说:“我今晚怎么老打喷嚏?”
纪暮正在吸溜面,擦了把汗,四处闻了闻,对花娉婷说:“隔壁新栽了一排桂花树,川儿该不会是闻不惯这味道吧?”
花娉婷也犹豫起来:“那也难说,别真是。”“以前也闻过,”纪纲走过来,抄起自己的饭碗,“肯定是那江湖郎中的药不好,明早我去别处再抓几副回来。”
沈泽川一边点头一边吃饭,他吃得慢,几个人都坐在院子里纳凉,纪暮坐边上玩石子。这是纪暮从小到大喜欢的游戏,练得熟,几乎没有虚抓。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晚夜色好,纪暮却不怎么讲话。
远远的传来几声犬吠,院外边经过刚从田地里回来的邻居,草丛里的蝈蝈声追赶着静谧,纪纲终于吃完了,他把碗筷放下,坐在不远处挑拣着自己没完工的木制品。
沈泽川敏锐地觉察出今夜有些不同寻常,他瞄向纪暮,试图从哥哥那里得到解答。纪暮一下一下抛着石子,又把它们挨个接住,只朝沈泽川眨了下眼睛。
“今日,”纪纲弯曲着厚实的背部,磨着手中的木头,不经意般地说,“你娘去了趟许家。”纪暮还在接石子,“嗯”一声,示意自己听见了。
纪纲拇指摩擦着凳子腿光滑的表面,停顿良久,没说下去。
等沈泽川从厨房里出来,他哥还在玩石子。沈泽川蹲在一旁,头探到一半,发觉纪暮神色低落。
沈泽川蹲不住,坐下来。他知道许家是哪家,住在路那头,纪暮每天回家都要绕一大圈,就是为了看眼许家的姑娘。
石子抛起来,有节奏地上下。
“我小时候觉得,这游戏难玩,抓也抓不住,只得天天练。”纪暮避开些许厨房的光亮,剩余的侧脸看不清神色,就连眼眶一圈的红都红得悄无声息,“现在倒觉得,能靠毅力练出来的事情,都是好解决、有办法的事情。”
沈泽川的新鞋大小刚好,他捡起纪暮掉在自己脚边的石子,在指尖捏了捏。
纪暮不玩了,向后撑着双臂,感慨道:“我是尽力了。”
“哥以前玩石子,”沈泽川端详着那石子,“不也常说自己尽力了,可还是天天练,被娘骂也没停下。”
“这不是一回事。”纪暮笑起来。
沈泽川反倒玩起来,他没纪暮那么熟练,却自有办法接得稳当。他说:“我跟师父师娘待在一起,不要别人,也不要银子。”
纪暮摇头,道:“人总要分别的,你得有自己的天地,这是你再不情愿,老天也要推着你做的事情。爹娘爱怜儿子,却不能一辈子守着你。川儿日后是个好儿郎,总比哥哥我有出息。”
“我不如哥的,”沈泽川握住石子,认真地说,
“我就是学会一百个一千个字,我也不如大哥。”
纪暮凝视着沈泽川,半晌后,忽然生出怜惜。他们在这个家里成为兄弟,看似是他让着沈泽川,实则是沈泽川让着他。他弟弟今年刚满十二,满脸稚气,却早已洞悉生存之道,仿佛从来到端州那一刻起,就已经没了天真。
纪暮再次感慨:“我弟弟这么傻,往后可怎么办。别跟哥比,哥也不跟你比,我们是亲兄弟。今日我让爹娘为难,那是我的不应该,来日必不会让你落到这个境地里。傻川儿,我真怕你寻个性格泼辣的妻,对人百依百顺,任由他欺负。”
沈泽川不认得几个女子,性格泼辣的就一个,便是小胖子他娘。他想了想,忍不住神色几变,慌张摇头:“我也不要那么泼辣的。”
纪暮被逗笑了,便问:“那你要什么样的?”沈泽川用指腹蹭着被蚊虫叮咬的地方,仰一仰头,被难住了,几乎是绞尽脑汁,说:“.……性格温柔的吧,跟娘差不多,会包饺子就行,长得也不必太好看……好看一些倒也行。身量不必太高,家里没有那么大的床。”
他越说越愁。
“...不会舞瓢,纤细些最佳,家里的粗笨活我能做,无须他劳累,讲话也温柔些。”
纪暮一拍脑袋,明白了,说:“我知道了,你喜欢模样玲珑纤细、性子乖巧温柔的小家碧玉。好小子,以后咱们就往这个模样的挑,哥保证,给你风风光光地办一场。”
(五)
沈泽川坐得腰酸背痛,他把棋子丢盘里,听着外边的丁桃跟历熊嘀嘀咕咕。
丁桃举起个瓷碗,这是方才吃完沙冰留下的。他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成亲戴的冠,二爷那日就戴着它四处走动,逢人就碰酒,把南北三地来的人物全给喝趴下了。”
历熊裹着戎甲,热得不行,还在扒沙冰吃,说:“你骗人,这就是个碗,二爷才不要。”
“真的!”丁桃就觉得那日萧驰野戴的冠太丑,一直不敢跟人讲,硬是憋到历熊回来。他急道:“我们不是兄弟吗?你信我!”
历熊说:“那皇上总好看些吧?”
丁桃想了想,勉强地说:“那是皇上生得太好看,唉,我就跟津哥说,他们送的礼服都别别扭扭,还不如费老十的眼光,可费老十太奸猾了,到二爷面前一顿吹捧,捧得二爷上马就走,连镜子也没照。”
历熊想了想,竟然能明白过来,他说:“他聪明得很,不叫二爷生气。”
“罢了,”丁桃了无趣意地把碗顶在头上,沮丧地说,“都结束了,等明年吧。”
“你都画本子里了?”
“无人诉说自然要画本子里啦,”丁桃摸着胸口的小本,“画得可多了呢,一会儿给你瞧瞧。”沈泽川掀起一角珠帘,说:“先给我瞧瞧吧。”
萧驰野晚上回来,看沈泽川趴榻上翻页。他原本没在意,换衣裳时察觉沈泽川对照着本子老
瞄他。
萧驰野衣服脱一半,怀疑道:“看折子呢?”
沈泽川心不在焉地“嗯嗯”,时不时在一边的纸上勾几笔。萧驰野不乐意他分心,俯身罩住他的眼睛,自己看下去。
只见小本里边画得很清楚,一个头顶饭碗的红衣小人趾高气昂地坐在圆头圆身的胖马上,后边还追着个黑不溜秋的鸟。
萧驰野奇怪道:“丁桃画的这是什么?”
沈泽川被蒙着眼,挂在指尖的笔微晃,他忽然哈哈笑起来:“萧策安。”
萧驰野说:“什么?”
沈泽川笑歪了身,指着那小人,又喊了声:
“萧策安。”
丁桃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贴着墙角站,听那门
“眶唧”一开,没忍住撒腿就跑。
萧驰野冷笑道:“给我拖回来—一算了,丢湖里喂青蛙吧!”
沈泽川把皱了的纸摊平,又想了想。强健结实和玲珑纤细其实差得也不多。
他把纸叠好,认真地想。
还成,大哥,策安挺符合的,就是差了个小家碧玉罢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