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语」
蒋芸喜欢下雨。
窗棂上飘进细碎的雨点,洒在画板的背侧,洒在蒋芸支出的手臂上。
碳素笔勾摹出来的是窗外的景:灰蒙蒙的天空,行色匆匆的路人,破旧的信号灯,窗框钉得歪斜的居民楼。
这间画室是她老师租给她的,在街角口,正对着马路,窗边就是一杆缺横少竖的红绿灯。
窗外雾蒙蒙织了一张雨丝幕,蒋芸缓了笔,手指尖晕开阴影,柔柔地为作品献上虔诚的心。
大抵是艺术生都有些独特的怪癖。蒋芸偏爱雨景,她对“雨”有奇绝的感官,她不可能在晴天画出满意的作品,也同样无法在雨天放下画笔。
搁在窗边的手机落了雨,嗡嗡地贴着边震了起来,蒋芸没来得及伸手去接,信息时代的产物咚隆落了地,她又离开矮凳弯腰去捡,抹掉屏幕沾上的灰,接通朋友打来的电话。
“嗯……嗯?有合适的吗?把中介的电话给我吧,过段时间我自己去看……嗯……”
她低低地唔嗯着,窗外飘进的雨点阵阵地打起了鼓,骤然倾盆了。
朋友絮絮叨叨念着哪里的房源紧俏,叫她快点做决定,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蒋芸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碳素笔磨圆的尖在纸上游离。
窗边飞快掠过去一个狼狈的影子,蒋芸没注意,下一刻画室的门就被急促地敲响:“不好意思我可以进来躲个雨吗?”
是个清脆又年轻的声音,蒋芸没来得及答应或拒绝,没落锁的大门被冒进地推开,风裹挟着泥土和青草的苦腥味扑了进来,潮湿昏暗的画室顶灯闪了闪,把门口湿了一身的不速之客照了个透。
那人手里撑着花里胡哨的滑板,白色的纯棉T恤被窗外的雨打湿成透明黏在腰腹上,工装裤也湿了大半,裤腿上溅了泥水,她撩开额前一绺的湿发,腼腆地冲画室沉闷的主人问好:“抱歉打扰到你了,外面雨下太大了,我家离得有点远,能在这儿躲躲雨吗?”
好听的声音。
也是个好看的人。笑起来有虎牙。眼睛亮亮的。
艺术生爱什么?爱毕加索抽象风格里藏的黑暗,爱梵高在绝望里滋生的浪漫,归根结底,艺术生爱美。
什么美都好。
“……先进来吧。”
蒋芸终于放下笔,朋友的碎碎念掐断在手机听筒的那一端,她伸手关上了飘雨的窗。
女孩侧着身从挂满了画的廊里穿行,滑板靠在门边,她小心地没让自己踢到走廊里堆着的快递箱。
“谢谢你。”
女孩接过递给她的热水时微微仰着头,下垂的眼尾勾着笑,深棕的瞳孔碎着光,蒋芸不自在地别开眼睛,没话找话地问她:“你衣服都湿了,需要去洗个澡吗?”
“好哦。”女孩自来熟地应了,又露出虎牙泠泠地笑,发尾卷曲着垂落在沾了水的锁骨旁,“你借我衣服穿吗?你人好好哦,又好漂亮。”
直白的夸奖让蒋芸无所适从,她慌乱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折手把女孩推进了狭窄的卫生间:“衣服我会帮你拿,你先洗,热水可能会有点断——”
“没关系。”女孩躲在门缝边冲她眨了眨眼,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扬起真诚的笑:“谢谢你。”
老旧的画室里杂乱无章,工作室和住所一屋两用,蒋芸不得不好好规划有限的空间,她从十平米不到的小房间里翻腾出干净的衣物,脸红纠结许久,才破罐破摔地拆了盒没开封过的贴身衣物,混在白T和五分裤的中间,走到卫生间门口才听见里头淅沥沥的水声,女孩轻声哼着歌,是没听过的调子。
还怪好听的。
“……衣服。”蒋芸敲了敲门,拧开一条缝,溽热的水汽浇在手臂上,她在门边的架子上放好衣物,迅速缩回了手,重重把木质的门关得砰响。
她又听见女孩在里面殷殷喊“谢谢”。
蒋芸莫名红了耳朵,触电般的弹开,走到窗边用雨景静心。
——她看到了。
在水雾朦胧里女孩青涩的、被热气蒸出粉的皙白身躯,绵软的泡沫坠在点了红的胸前,饱满乳房涡旋了一块水渍,顺着匀净的双腿滴淌到……
“啪。”
蒋芸猛地推开窗,汽车尾气酸硬的腐味和雨点一并拍在她的脸上。
街对面的一楼住户正在调电视频道。
小孩子伸着手拍打父亲的背,嚷嚷着要看孙悟空,男人任劳任怨调了,声音被车流冲散,蒋芸在雨淋湿她的额发前灰头土脸地合上窗。
蒋芸又在画板前坐下,企图用颤抖的笔触补上两笔添色。
可是心乱了的人手也会乱吗?
蒋芸破罐子破摔地在未完成的画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宣告今天封笔了。
女孩抱着脏衣服走出来,整个人浸在刚被热水洗涤过的温暖柔软里,冲蒋芸柔柔地笑:“谢谢你哦,衣服很合身。”
蒋芸转头看了眼,恰巧看见薄荷绿的五分裤下面细长白皙的小腿,火速转开目光,“嗯”了下,又装模作样地捏起笔。
女孩手里攥着毛巾吸干发尾滴落的水珠,用脚尖勾了躲在餐桌底下的塑料方凳,撑着手坐在高地好奇地观望蒋芸的画,微微倾了身,冷调的薄荷洗发水混合着女孩身上淡淡的清苦味挠着蒋芸的心。
好像雨后的草,苦而清,蒋芸喜欢的味道。
“我叫王晓佳,就在附近工作。”女孩率先开了口,声音礼貌动听,悠悠软软的,“你呢?”
蒋芸有些诧异地扫了一眼她。
还以为会是个大学生或是高中生什么的,原来已经工作了吗?
蒋芸没有在王晓佳身上看到一丝被社会侵染的痕迹,她干净得像端坐象牙塔顶的少女,一张白纸分毫不沾,是跳脱于灰暗世界的碎光。
她无意识地吞咽,答道:“我是美院的研究生。”
“哦。”王晓佳托着腮,赤着脚踢到面前人坐着的矮凳腿儿,她歪头盯了会儿蒋芸唇下冷冷的痣,忽地开了口,掷地有声地砸出一池涟漪:
“你是同性恋吗?”
她偏要语不惊人死不休。蒋芸耳边炸开雷声,碳素笔轰隆隆地坠了地。她皱起眉瞪漂亮却口无遮拦的女孩:“……你怎么看出来的?”
鱼儿这么容易就会上钩吗?
王晓佳听她颤抖的尾音,满意又顽劣地笑起来,声音依然纯澈:“人家都说,美院里面十有九弯。”
蒋芸暗了眼神,低低骂她:“胡说八道。”
王晓佳晃着白净的足尖,忽地伸手,轻快地撩开蒋芸耳边的碎发,别到镜架后,还潮着水汽的指尖发凉,触上蒋芸悄然红了透的耳廓时那人明显抽颤了一下。
少女露出暧昧的笑,望向浑身紧绷的艺术生涨红的脸颊:“没关系哦,我也是。”她沿着烧红滚烫的耳尖一寸一寸地揉,捏着小巧的耳垂把玩,食指暧昧地在耳窝浅浅进出,仿佛在做一场缓慢而热烈的性爱。
蒋芸在王晓佳带来的细雨里被浇透了。
少女的挑逗湿热,和腿间泛上的黏腻一样湿热。她绷直的脚尖贴着塑胶拖鞋的缝隙剐蹭蒋芸的脚背,王晓佳轻轻笑,尾指勾挑艺术生瘦削的下颌骨,细细地、软软地挠,像在逗猫:“你脸好红哦。”
王晓佳精灵一样跳下凳子,跨坐到蒋芸身上,被蹭皱的裤腿翻卷露出嫩白的腿根,紧贴快要烧起来的蒋芸的胯骨,指尖落在王晓佳从进门起就眼馋许久的唇下痣,眼睛亮亮的,饱胀了潮润的水雾:“好想和你做一次哦,能成全我吗?”
她在祈求,她在命令。
她像神明。
人类怎么可能拒绝神呢?没有人能拒绝乞怜的神。
蒋芸把王晓佳顶在木质方桌上缠绵地接吻,她勾着王晓佳的腿窝,细长白皙的双腿顺从地缠在她的腰上,温温地踩她脊骨的最末一节。
蒋芸深深地喘,把夏季的暑气全呵进少女湿软粉色的口腔里,她的舌尖寻到了王晓佳的,勾缠着在狭窄的小空间里追逐,她重重地碾过少女满溢出汁液的舌根,深吻的压迫感让王晓佳蹙眉推她的肩:“唔,不舒服,想吐。”
嘴角亮晶晶地渗出残液,蒋芸小巧的喉结上下滚动,王晓佳就讨好地吻上去,湿漉漉地又吸又舔,蒋芸忍不住地颤,忽地看见女孩棉白T恤上的灰迹,这才想起她画完素描手还是脏的。
王晓佳的吻行至嘴角,蒋芸含糊地喘:“等……让我先去洗手。”
“要快点哦。”王晓佳似笑非笑地吮了下她的唇珠,推了手让她快去。
蒋芸晕乎乎地踩着雨声进了卫生间,她抬起生了锈的水龙头,微凉断续的水流打在手心,灰扑扑的碳迹黏着在手掌侧边,水冲不干净。她忽然觉得荒唐。
居然真的要和刚认识没多久的人上床吗?
不……根本就没有床。
恍惚的片刻里背后贴上柔软,蒋芸被人搂住了脖颈,藕白的手臂垂在胸前,她的耳朵又被含住,水声雨声胶黏在一起,少女柔柔地抱怨:“你好慢,不会是怕了吧?”
耳蜗里钻进气音,蒋芸有些受不住地软了腿,撑着洗手台低低地喘,又被王晓佳捉了手,放在洗手液下打了泡沫。
王晓佳的掌心宽些,滑腻的白沫被裹进掌心,在指缝间穿行。蒋芸的手被王晓佳合在一起揉捏,少女指尖灵活,见缝就扣住她的手指,黏黏地贴着蒋芸的指根用力。
过会儿又换了动作。拇指食指圈了一个圈,套着蒋芸微颤的中指上下滑动,湿润滑腻的手指被擦出了火,蒋芸几乎瞬间湿透。
就好像已经进入了王晓佳。进入了这个娇软的、陌生的漂亮女孩。
王晓佳绵绵地吻她颈侧,吻她起了薄汗的耳后,又踮起脚,探头探脑吻她的脸颊:“洗干净了吧?我把泡沫冲掉了哦。”
“好……好。”
蒋芸觉得自己差劲透了,居然会被人掌握做爱的节奏吗?不可以,主导者应该是她才对。
王晓佳湿着手被推搡出了卫生间,破旧的门吱呀吱呀撞在墙壁上弹开,她的湿软的口腔被深深入侵,艺术生斑斓的衬衣沾上淋淋的水渍,在王晓佳手心下紧贴上脊线,透明了。
又被抱到餐桌上了。王晓佳悬着腿,荡荡地勾住蒋芸的腰。
她的舌尖被吮得发麻,不属于她的棉质T恤卷了下摆被推到胸口。她从见到蒋芸的那一刻就起了坏心思,内衣裹在脏乱衣服里被遗落,在蒋芸撩开她衣服时,柔软的鼓胀的乳房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潮湿躁动的空气里了。
她好像听到蒋芸笑了,顿觉羞红了脸,正要开口辩些什么,胸前颤颤巍巍的挺立被含进湿黏的口腔,粗糙的舌面重重碾过快要融化的乳尖,到嘴边的话变成婉转的低唱,酥地钻进蒋芸耳里,黏黏化了雾。
她的舌头……好烫,又好软。
艺术生的手指也好烫,从腰际的软肉缓缓攀升,常拿画笔执出的茧若有若无地蹭王晓佳柔嫩的肌肤,情欲也丛生起来,王晓佳难耐地勾去蒋芸的细框眼镜,伸手让她贴得更紧,挺动软成一滩水的腰缠住蒋芸的,湿漉漉地喊:“快点进来嘛……”
蒋芸顺从地脱掉少女腰上松垮的五分裤,掌心贴着胯骨下滑,扯了湿得一塌糊涂的底裤,手指顺利地来到欲望中心,少女呜呜哼哼地挺腰,吐出更多潮热的水液,一下打湿了蒋芸的手心。
脸在发烫,胸口在发烫,就连那里……也在发烫。
王晓佳瘦削的肩胛抵着墙纸剥落的墙壁,蒋芸又凑上来吻她,细长的手指掌住她的后脑,插进她的发,铅粉和水彩的化工气息水一样漫进王晓佳的身体,她被吻得情动,上气不接下气,吃吃地用手指尖敲打艺术生平直的锁骨,叩门邀请:“你是哑巴吗?一直不说话——嗯……轻、轻点……”
手指在进入的一瞬间就被软嫩的内壁绞紧,蒋芸也在瞬间被哭吟的女孩抱紧。她空的那只手揉捏王晓佳的后颈,唇贴在她耳边嗡嗡地喘:“我叫蒋芸。”
被进入弄得情迷意乱的少女沉溺在雾茫茫的欲海里起伏,一时没听清,后知后觉地问:“什么?”
“我叫蒋芸。”艺术生好脾气地补上了被忽略的自我介绍,咬住王晓佳的耳朵深浅不一地抽插。
窗外的雨缓了一会儿,又下得急了,天光顷刻间暗了下去,街上懊恼无常的天气的行人匆匆奔过去,飞跑过街角昏暗潮湿的出租屋,没有窗帘的窗框旁,正在进行一场素不相识的性爱。
蒋芸抽手捋了把被汗浸湿的发根,忽地开始后悔自己没把风扇拿出来对着吹,她在接连的深吻和抽动里被汗湿了全身,黏糊糊地跟被剥光的王晓佳肌肤相贴,手臂上斑驳的青筋在滚滚燃烧,她的身上也下起一场暴雨。
“啊……嗯……再用点力嘛……”
“蒋芸……”
王晓佳腻腻地喊她名字,心室震颤的频率和两个字的发音共鸣,蒋芸一下比一下用力,搂着王晓佳纤细的腰,她们柔软的胸脯紧贴在一起了,在猛烈热切的欲望里鼓胀了。
王晓佳的耳朵里被呵了气,敏感地抖动两下,终于在纤细却有力的手指下达到高潮,汗湿了一身,趴在蒋芸肩头眯着眼喘气。
艺术生眼尾通红,蔽在中短发里神色迷离,也在重重喘着气。
“好棒。”王晓佳只感觉骨头都快被做散架了,凑上去似是奖励又似讨好地吻蒋芸侧脸,“漂亮活好,艺术生都像你一样吗?”
“……你自己去试试不就好了?”
蒋芸抽出埋在王晓佳身体里的手指,语气平淡得听不出半点恼怒或是喜悦,她捋平了被少女弄湿弄皱的衬衫和裤子,正要转身去卫生间清理,突然被王晓佳掰过肩,一个温热的吻落在嘴角的痣旁。
“说实话,我是第一次。”王晓佳眼里含着笑。
蒋芸回望她,阴沉沉地没有说话。
对峙的片刻里她们都在想什么呢?
不知道。
不过在蒋芸听见少女肚子咕咕地响起声音时,她知道这人饿了,而且饿得不轻,饿得很不好意思。
蒋芸最终还是在王晓佳羞赧的目光里败下阵,赶她进卫生间清理,又任劳任怨地重新找了套衣服出来,还好人做到底地定了外卖。
于是两个刚刚做过爱的——或者说打了一炮的两人协力把电风扇从蒋芸的小房间里搬了出来,坐在刚刚经受过摧残的木桌旁,在潮热的风里把外卖吞下肚,吃完后蒋芸毫不犹豫地下了逐客令。
雨已经停了。王晓佳拎着装了脏衣服的塑料袋,抱着滑板喊“再见”。
蒋芸刚在窗边坐下门又被敲响,她打开门,少女站在滑板上,手里举着两根雪糕,像只小狗一样咧嘴冲她笑。
蒋芸接过她递过来的那根:“……为什么你的是大布丁,我的是钟薛高?”
差了十倍的价格。
王晓佳深棕的发尾被闷热的风吹得凌乱,她笑起来:“因为我不舍得买太贵的呀。”
给我就舍得了?蒋芸愣了愣,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
王晓佳不按套路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所以,得加个好友把钱转我吧?诚惠十二元谢谢~”
蒋芸看着微信界面上的二维码,默默扫了。
添加好友成功的消息弹了出来,王晓佳的目的达到了,笑得狡诈又明媚,正想滑着滑板溜走,蒋芸一脚踩住板面。
少女趔趄得差点摔下滑板,不解地看向露出笑意的艺术生。
怎么办……她笑得好好看哦。
“外卖钱,诚惠二十七块八,给你抹个零头,二十七块,快点转给我,要不然你就等着被追杀吧。”
门被无情地摔上了。
而隔着门的两个人都在雨后清凉起来的天气里笑了起来。
今年的梅雨季节被延续得很长,蒋芸窝在没有空调的画室里画了一幅又一幅的素描和水彩,每一幅都大同小异,每一幅都没有让她满意。
蒋芸头一次在雨天里感到烦躁。
自从那天和王晓佳做了一次之后,她的手指总会不可遏制地发颤,就好像少女高潮时她狠狠刮碾那处柔韧的凸起时一样,几乎和柔软的内壁抽搐吮吸她手指时产生的共鸣一样,从发麻的手指尖一路颤到心底。
做爱也会上瘾吗?
蒋芸想,应该不会。
她可能是对王晓佳上了瘾。
自从那天加了微信以后她们除了两条赌气般的转账记录以外再无其他,蒋芸忙了好几天在猎头网站上找合适的工作,也没顾得上找她——也不能说是合适的工作,那些她能够应聘上的职位,大多和她的专业没有多少关系。
从初中开始走了艺术生的路子,一路走到了黑,蒋芸尝试过在网上给人画稿子,但或许是她的风格太过抽象隐晦,和主流审美背道而驰,少有人能够感受共鸣,她也懒得改变自己,画了两单就不再接稿了,转而想办法和同学开个展子,她不擅长交际就负责画,脑子活还话多的同学就负责创新和宣传。
学艺术的人总会被冰冷的现实磋磨热情,蒋芸深以为然。
没有物质的梦想和爱情一样,风一吹就散了。
她两手空空,物质、梦想、爱情,她一项不占,两袖清风地活在潮湿闷热的街角出租屋里,仿佛画架子就已经是她的一生。
会让人上瘾的东西都耗钱耗力,蒋芸一下觉得麻烦起来。
“咚咚。”
玻璃窗被敲出闷响,蒋芸手上的笔在白纸上落下重重的一笔划痕,她抬起头,在大雨里撑着伞冲她笑的少女站在窗外,手里捏着两根雪糕,一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柔柔地摇着手。
蒋芸想,真是念着什么来什么。
“芜湖!”开门的一瞬间蒋芸被活泼的狗勾抱住,少女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气被微凉的雨浸得好闻,是蒋芸喜欢的味道。
烦躁的神经被安抚了。
蒋芸没有回抱过去,只是伸手拉上了门,将车道上的喧鸣挡在门外。
王晓佳埋在艺术生一直挂着汗的颈窝里蹭,柔软的褐发茸茸地亲吻蒋芸的耳朵。王晓佳撒娇似的咬她耳朵:“唔,你怎么都不回我消息呀?”
“你根本就没给我发消息。”
“有哦,我有给你发消息。”王晓佳直起身,雨的香味离开了蒋芸,“我发的是短信。”
她看见蒋芸迷茫的神色,有些委屈地撇了嘴:“你都没有注意吗?好伤心哦,Rainbow一点都不关心我。”
我为什么要关心你?蒋芸对少女跳脱的思想感到莫名其妙。Rainbow又是什么奇怪的称呼?
王晓佳这么一提蒋芸隐约有些想起来了,她确实收到过一个陌生号码传来的消息,只有五个字:
【我好难受啊】
来自于她和王晓佳做爱后的那天深夜。
她困得脑子发昏,手臂还在酸痛,只以为那是别人发错的消息,摁了已读就沉沉睡了过去,后来也并没有想起它。
“算了,吃冷饮。”王晓佳柔柔笑起来,递给蒋芸一根大布丁。
这次她们两个都是大布丁,谁也没搞特殊。
“这回没买钟薛高?”蒋芸挑了挑眉,撕开泛了水珠的包装袋,慢悠悠啃了一口,已经有些绵软的冷饮冻得牙根发颤。
“我觉得大布丁也没什么不好的啊。”王晓佳理直气壮。
少女今天没带滑板,穿了身扎染的T恤,艳丽明亮得好像和窗外大雨格格不入的光。她衣服下摆扎进收腰短裤里,纤细的腰线被勾勒成普罗米修斯撒向人间的火种,领口里奶白的肌肤泛着粉。
蒋芸看得喉咙发紧,含在嘴里的冷饮化成黏腻的汁水,温热了。
王晓佳三两下吃光了便宜好吃的大布丁,抬头撞进蒋芸几乎赤裸的深幽目光里,艺术生好像要将她吞进腹中,她在这样欲念丛生的眼睛里涌起热潮,湿黏黏地软了腿心。
糟糕……被她盯着就湿透了。
太糟糕了。王晓佳撇了木棒子,上前捉住蒋芸无意间滴满黏腻糖水的手,从腕骨细细地吻,奶甜的汁液渗进唇缝,她满意地用上目线装出无辜的模样打量蒋芸紧绷的神色,笑她怎么这个表情,快笑一个。
蒋芸紧绷的嘴角成了一条锋利的线,少女见她木头似的,了无生趣地撇撇嘴说她无聊,又坏心眼地去咬她生了薄茧的指尖,粉红的温暖的口腔含到了指根,缓慢吞吐着和蒋芸做爱。
这个人……是哪里跑出来的精怪吧。
“吐出来。”蒋芸声音喑哑,低低地勾了手指,在王晓佳舌根留下压迫感,“脏。”
“会吗?”王晓佳眯着眼,像只作怪的猫,“我倒觉得你挺享受嘛,Rainbow。”
蒋芸忍无可忍地推搡着王晓佳倒在画板旁的餐桌上,急切地去堵她软绵绵说着话的嘴,王晓佳却抵着她肩窝蹭,细细密密地吻她脸颊:“为什么要在桌上?腰很痛的,不能去你床上吗?”
蒋芸迟疑了一下。她那张床躺她一个长手长脚的刚刚好,再加一个同样长手长脚的大概会塌。
王晓佳指了指落雨的窗户:“虽然我不介意啦,但是你真的要对着大马路来吗?”
对了,这个窗户可没窗帘。
蒋芸懊悔地叹了口气,最终做了妥协:“你先去洗澡还是我先去?”
“我来之前洗过澡了哦。”王晓佳露出一个暧昧的笑,下垂的眼尾楚楚可怜,却莫名勾出狐狸的狡黠。她看蒋芸红起来的耳尖,疏疏地笑起来:“好啦,你去洗吧,我可以去你房间等你吗?”
“你在外面等也没差。”
蒋芸的冷脸成功让王晓佳捧腹大笑起来,她落荒而逃地躲进房间,坐在床边拉上了窗帘。
——反正,一会儿也是要拉上的吧?
她有些脸红,居然两次都是大白天……
最近画室的热水器出了点问题,水时冷时热的,蒋芸盘算着自己能不能在天气转凉之前找到新的居室让她能舒舒服服洗个澡。
“吱”的一声,卫生间那扇破旧的门发出牙酸的声音。
王晓佳边往里走边脱掉衣服,神色藏在棕色的发里隐晦不明,她从后面抱住蒋芸,微凉的水珠打湿她的皮肤显出半透明的光,她绵软的乳房贴着蒋芸的后背蹭出火,嗓音又软又甜,像刚才吃过的牛奶冷饮:“我突然觉得我再洗一次也不是不行。”
蒋芸咬牙切齿地把她抵在冰凉的墙上,借着水流撞进她的身体。
“唔,不能轻点吗?”
王晓佳笑着在她耳边喘,顺从地张开腿,环着艺术生的脖子和她接吻。
“啊……嗯……再用点力……再进去……嘶!”
王晓佳被顶得摇摇晃晃,身下铁架子支的板床吱吱呀呀地一起呻吟,埋在胸前作怪的脑袋茸茸的,像某种皮毛柔软的小动物来回蹭,来回舔吻,伏在她胸口用牙齿厮磨肿胀的乳尖,不轻不重地着了力,王晓佳弓起身,难耐地把自己送进艺术生口中。
蒋芸空着的那只手撑着床,盛暑天里下着大雨,天气闷湿,她鼻尖冒着汗,手心冒着汗,就连发尾也冒着汗,她咬了口王晓佳惨不忍睹的锁骨,发尾凝的汗滴扫在红一块白一块的胸乳上方,滢滢透明。
手指被绞得很紧,无意识地吞吐到指根,又颤抖着吐出一汪水,蒋芸做得很用力,永动机似的一刻没停。
“嗯啊啊……”少女含糊地哭叫起来,被情欲冲昏了头,好看的眉头蹙了又松,露出餍足而迷离的神色。
——好像猫,又好像忠诚乖巧的狗狗。说什么都听的狗狗。
好想画下来,好想永远记住——会不礼貌吗?会侵犯肖像权吗?管它呢。
蒋芸听见外面暴雨如注。
“Rainbow。”
少女被她压在阴暗闷热的出租屋里,两个人赤裸的躯体交缠在狭小的铁床上,她的眼睛湿漉漉的落了雨,张开双臂朝她讨个抱。
蒋芸顺从地矮下身,床咯吱咯吱地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唔,你好香啊。”
王晓佳在她耳边呵气。
好美。
她们想。
“只有我见到过她被梅雨淋湿的模样。”
最后到床上又做了几次,王晓佳被蒋芸翻来覆去玩到太阳落山,一开始的熟门熟路的得意被磨得一干二净,最后哑着嗓子哭着求蒋芸,艺术生才闷声闷气地停下酸疼的手臂,半抱着她去冲了个澡,赤身裸体躺回那个被折腾得快要散架的床。
王晓佳哼哼唧唧地喊饿,蒋芸背对着她当没听见,没一会儿少女柔软的身体就缠上来,手脚并用地把她揽在怀里。
“订外卖。”王晓佳撅着嘴吩咐。
“?自己订。”
“求求你了嘛,你定外卖,晚点我把钱转给你嘛。”王晓佳软着声音撒娇,刚在情欲里泡过的嗓音闷闷酥酥,像老式糖糕,甜腻粘牙,“我现在不想动嘛。”
能让蒋芸纡尊降贵的神仙终于出现了。
四十分钟后,王晓佳从床上跳下去,蹦蹦哒哒地拿回了价值七十八元的外卖。
“麦当劳,好久没吃了。”王晓佳迫不及待地打开塑料袋,见到里面喜庆的红色包装愣了下,随后笑起来,“之前一直减肥,看到同事吃这个我馋得不行。你爱吃这个吗?”
蒋芸想了想,说:“还好吧,之前一直嫌它九块钱的配送费贵。”
大学同学倒是常买这样的外卖,有出手阔绰的会给同学们分着吃,蒋芸从没接受过,大抵是因为不愿意欠人家的情,哪怕是别人毫不在意的给予。
蒋芸就是这样一个人。
自傲、自尊,又自耗。
王晓佳眨眨眼睛,挑挑拣拣拿了盒鸡块,小口小口地吃。
蒋芸拣了包薯条:“不是说要减肥?我看你吃的挺开心。”
“刚刚做过剧烈运动,补充点热量不过分吧?”王晓佳毫不在意地说。
蒋芸的手指又在不自觉地抽搐,她强压下青天白日就和人在床上颠鸾倒凤的羞意,硬撑出了一句话:“够瘦了,多吃点。”
“工作需要嘛,没办法。”
蒋芸敏锐地动了动耳朵:“工作需要?”
什么工作需要她减肥?刹那间蒋芸的脑子里稀里糊涂转过不少奇怪的念头。
王晓佳看她古怪的神色,笑着捏她耳垂:“在瞎想什么啊?我做的可是正经工作,合法合规的。”
蒋芸拍掉她的手,渐渐红了脸:“我没瞎想,吃你的。”
“真的没有吗?”王晓佳不依不饶地凑上来,看着艺术生通红的耳尖觉得有趣,下一刻就吃痛地喊起来:“嗷!别掐我腿啊!”
“那就管好你的嘴!”
少女撇撇嘴,乖乖坐回位置上,拿了杯不加冰的可乐嘬了一口,看向窗边的画板,那上面空白一片。
“Rainbow,画画能赚很多钱吗?”
“……不能。”一提到钱,蒋芸心里的烦躁“腾”地冒出了头,“至少我不能。”
“怎么这么说自己啊,明明画得很好。”王晓佳柔柔地说,声音在冰饮里沁了甜,蒋芸愕然地抬头看她,“对自己有点自信嘛,我就觉得你以后一定能赚大钱,就靠画画。”
第一次被人确凿地肯定让蒋芸手足无措,她的手指又开始颤,少女笑得温温的,她忽然想哭。
心要漂浮起来了,泡在温水里漂浮,又酸又涨。
“谢谢。”
她低低地说,诚恳又欣喜。
王晓佳吃完一整盒鸡块,面对蒋芸害羞的发旋,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情绪:
“不管是梦想还是别的什么,一定要能养活自己才行啊。”
王晓佳跑来画室蹭吃蹭喝的频率越来越高,从一开始一周来一次,到后来两三天来一次,再到现在能和蒋芸抱在一起呼噜噜过夜,不过半个月而已。
蒋芸从上大学开始就在做噩梦,成宿成宿的睡不好,褪黑素的药瓶子能堆出一个画箱,大概很长的一段时间,蒋芸都被失眠和噩梦折磨得神形憔悴,直到现在。
王晓佳看起来是个睡眠质量很好的人,至少蒋芸羡慕她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呼吸均匀地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之后活力满满地嚷嚷要去顾村公园滑滑板,蒋芸嫌烦,懒得出门,打发她自己去后她又安静下来,咧嘴傻笑说那算了,就留这儿陪你这个孤家寡人吧。
“孤家寡人?”蒋芸竖起眉毛,“你不也是?”
“我有你啊。”王晓佳夸张地搂了蒋芸的脖子,没等艺术生纤细的手指来掐她的脸又嬉笑着躲开,笑得直不起腰。
有什么好笑的?蒋芸抬腿踹她。
就是很好笑啊,Rainbow。王晓佳动作敏捷地闪开。
一般发生这样的对话后王晓佳想要爬上蒋芸的床不太可能,只能灰溜溜地被扫地出门,哪儿凉快哪儿待着,但王晓佳时常拽着蒋芸撒娇,软软地在她耳边碎碎念,念到蒋芸受不了了,她又顺理成章地能蹭张没那么舒服的床。
她们见面的第一件事是上床做得天昏地暗,第二件事是点外卖填饱肚子。
蒋芸每每洗过澡回到那个小得可怜的房间时,王晓佳都很精神地在床上折腾来折腾去,要么是撑着床板压腿,要么是照着手机里一些莫名其妙的视频摆出奇怪的姿势。
蒋芸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上床做了0以后还能那么精神的。
她上去拍拍少女挺翘的臀部,嫌弃地让她到床上躺好,再乱动就滚出去。王晓佳撇撇嘴说马上好马上好,再拉拉筋,很快的。
你没事拉什么筋?
工作需要。
——王晓佳总喜欢拿“工作需要”来掩盖她莫名其妙的举动,蒋芸把那些她理解不了的一律当成外星人的生命活动。
少女反而没那么反感艺术生说她是个外星人,乐滋滋地躺好,眨巴着眼睛糯糯地说:“晚安,Rainbow。”
蒋芸的失眠就这么奇异地被治好了,在王晓佳的怀里,在每晚肌肤相贴的亲密无间里。
迷迷糊糊睡着前蒋芸的唇总会被王晓佳的头发亲吻,茸茸的、痒痒的。
她一周换了几个发色来着?
记不得了,真糟糕,这还怎么给她画水粉?
这也是工作需要吗?
……是什么工作呢?
问题的答案在少女一身酒气撞开画室的门时露出了扭曲的端倪。
正是凌晨,蒋芸刚放下画笔松了口气,被冲进怀里的少女撞得七荤八素,下意识搂住她的腰,摸到一片软滑——露着腰的、色彩艳俗的、不像是日常服装的裙子。
王晓佳软在她身上,身上涌着不太美好的酒味,张嘴黏黏腻腻的:“蒋芸……好……”
“什么?”蒋芸没听清,皱起眉,“怎么喝成这样?干嘛去了?”
王晓佳费力地从她肩上支起脑袋,不由分说地讨个吻,湿软的舌头搅进蒋芸还没做好准备的口腔,压着蒋芸的后脑勺禁锢她逃跑的行动,酒气横冲直撞地探到了喉咙深处,压迫得她想吐。
这个吻几乎窒息。
蒋芸被迫接受这个来得突兀的吻,在她火气蹿上来要抬手打她时,王晓佳的嘴唇开始发颤,颠倒地开了口:“蒋芸……我……要我……现在……要我……就现在……”
蒋芸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努力看去,却发现王晓佳脸上画着稚拙的全妆,眼尾勾得尤其红,像要滴出血那样悲壮的红。
少女颤抖的手无措地撕扯艺术生沾满水粉的衣服,她嘴里咕哝着什么蒋芸已经听不见了,她看着王晓佳跪在地上,她看着王晓佳从她手腕嶙峋的桡骨吻到小臂。
蒋芸强行扼住她的手腕,把她扭送进了房间。
王晓佳醉得稀里糊涂,砸在床上的那一下天旋地转地干呕起来,蒋芸连忙拽了床底下的垃圾桶,可王晓佳伏在桶边上,只呕出来一些酸黄的胆汁和酒水,狼狈得像被人抛弃的破布娃娃。
蒋芸懊恼当时拒绝了跳脱的少女想要买奇奇怪怪的SM工具的自己,她记得那一套不便宜的工具里面有手铐,虽然不知道质量如何,但好歹应该能止住王晓佳现在不管不顾往她身上攀的动作。
“求求你……求你……”
“啪。”
少女被粉底晕得过白的脸上浮起红肿的掌印,她面对脸色阴沉的艺术生一下噤了语,怔忡地落了一滴泪砸在她手背上。
蒋芸低着嗓:“别在我这儿发疯。”
王晓佳还是愣着,讷讷地点点头。蒋芸看她这个样子不由忖自己刚才那一巴掌会不会打得太重了?
可是打出去的巴掌和泼出去的水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蒋芸没伸手安抚她,只是依然阴着一张脸,缓缓下了床。
蒋芸扎紧了垃圾袋扔去门外,拿脸盆接了热水,把卫生间里那条王晓佳来了以后一直在用的毛巾摘了下来,泡热了连盆一块儿端进房里。
她出去的这一会儿功夫里王晓佳已经倒在枕头上睡着了。
蒋芸原本还想着自己这辈子除了爸妈还没伺候过谁,要是难得照顾个人还被抵抗了,那对她的自尊心会造成多大的伤害?鬼知道。
她纡尊降贵地给昏醉的少女脱了鞋袜,用热毛巾擦了手臂和脸,眼见着白白净净的毛巾上晕了一团黑,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要给这人卸妆才行。
蒋芸鲜少化妆,卸起妆倒也不含糊——和她小时候当卫生委员擦黑板没什么不一样的。
稚拙晕开的妆容被化妆棉擦去,露出少女眼下疲惫倦怠的乌青。王晓佳安睡的时候显得更像个孩子,她脸上还带着些未褪尽的婴儿肥,睡着时尤为明显,眉尾垂着,黑沉沉压在眼皮上面,像片化不开的愁雾。
蒋芸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没头没脑地笑了下。
有些时候的动作是情难自禁的,就像现在,蒋芸抛去一切,仅仅以“蒋芸”的身份低头亲吻王晓佳的脸颊,不夹杂欲望的。
低头的霎那,王晓佳呜咽的呓语闷闷地隔在她和枕头之间:
“我只想唱歌……我只想跳舞……陪什么酒……凭什么唱歌跳舞的就一定要去陪酒……”
那一瞬间蒋芸福至心灵,好像明白了什么,时空凝滞将她迟钝的感官拉回正常水平。
她给王晓佳肚子上搭了条毯子,拧开了风扇,吱呀吱呀转着头吹。
她伸手拍灭了灯。
黑暗中,亮起的荧光里显露出窥探秘密的搜索框。
「王晓佳」。
到了后半夜王晓佳又开始哭,哭得断断续续,大约是醉得难受。蒋芸盘腿坐在她旁边,清楚地感觉到她身上起了一层汗,她小心地把支在方凳上转头转脑的风扇拉近了些,风速依然慢悠悠。
彼时已经凌晨四点二十八分。
蒋芸收起手机,在黑暗里适应糊成一片的视线,低下身摸了摸少女的发顶,在她抽动的肩上拍了两下。
大概是在睡梦里受到感召,王晓佳伸手抱住蒋芸的腰,抽泣的声音逐渐变大,一发不可收拾地成了嚎啕。
“蒋芸……蒋芸。”
“我在。”蒋芸低着眼睛,她逐渐能看清了,能看清王晓佳蓄满泪的眼睛了。
少女半梦半醒,罢工的胃里酒精点燃她的委屈苦楚,迷蒙间又哭又喊地吵艺术生脆弱的耳朵。
好冷啊。
蒋芸恍惚地想。
今晚是个大好的晴天吧?
可是为什么呢?
她明明就被王晓佳眼里一场大雨浇透了,冷得浑身都在发抖。
蒋芸第一次在王晓佳的身边做了噩梦。
那个一直在醒来后就模糊得无法辨析的梦恐怖地具象化,无比清晰地出现了。
梦里她回到小时候在老家的农村,她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树枝子,在地上写写画画,那种不成形的线条想来应该是纷乱的雨丝,被年幼的蒋芸画出一种风格迥异的诡谲出来,活像暴雨梨花针等着取人性命。
她手里拿着的那本书大概不重要,视线从没往那上面去过,蒋芸专心致志画画,从院门口一直画到家门口,细碎的翻卷的泥土痕迹停在门前,她一抬头,看见光影里明明灭灭的父亲的脸。
她手里的树枝被折断,书被撕成雪花一样的碎片,她都还没来得及看一眼那里面到底是什么,被父亲的大手一把提起来,摁在阴暗潮湿的小屋子里拿藤条抽打得皮开肉绽。
男人骂她赔钱货,骂她不好好读书尽想着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蒋芸哭啊哭,哭得没力气了男人还在打,那张看不清楚的脸随着疼痛的加剧具象成了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小屋子成了一片被剥夺了氧气的海,蒋芸动弹不得又感到窒息,支支吾吾地掐着喉咙,痛苦得快要死掉。
青面獠牙的男人冷眼旁观,他站在光影口,明明灭灭的,忽闪忽闪的,眼看着蒋芸费力爬到了门边,他用力地甩上了门。
“砰”的一声。
蒋芸醒了。
梦里带来的窒息感似乎还在,她大口喘着气,后背湿了一片,头晕目眩地扶住了放着电风扇的椅子。
房间坏了锁的门敞开着,左手边那一块空空荡荡,蒋芸伸手摸了下,都凉透了。
她看了眼手机,陌生的号码发来短信。
【早饭在桌上,昨晚谢谢你】
她点开看了眼,隔在一周前的【我好难受啊】还停在上面,蒋芸以前搞不懂,为什么王晓佳不乐意用微信,非要用短信。
现在她大概懂了,那两条转账记录估计是她们微信聊天框里仅剩的一些痕迹。
——欲盖弥彰的犯规痕迹。
紧贴着墙角露出两条吝啬的楞的桌子上放着一袋还在冒热气的早餐,油条豆浆,还有一份杂粮煎饼,没加甜面酱。
如果油条换成粢饭糕就好了。蒋芸没由来地想吃。
可是蒋芸。
你不该逾矩的。
炮友啊。
只做爱,不说爱,更没有偏爱。
从网上得知了该怎么购买离出租屋五百米远的小剧院演出票,蒋芸头一次干这种切票的事儿,忽然就能明白当时寝室里室友发了疯地抢某位当红歌手演唱会的票时为何会那么紧张,她的手心在冒汗,看着界面上一分一秒转过去的数字,心脏轻飘飘地跳到了嗓子眼。
购票成功的字眼跳出屏幕的那一下,她甚至想要尖叫。
涨红了脸的艺术生长长出了口气,搁下了手里的画笔和手机,用一块干燥的白布盖了过去,切了软件决定好好犒劳自己一顿。
吃什么呢?
麦当劳吧。
想要融入一个新的生态圈绝非容易的事,尤其对于蒋芸这样自闭又自傲的人来说。
她的小世界原本应该和其他人都剥离开的,别人走不进来,她也永远画地为牢似的把自己锁在囹圄之中,走出来的那一刻像是坐了十年牢的囚犯在飞速发展的社会里直接窒息。
蒋芸捏着票根,排了队列鱼贯进了剧场落座,她买了个靠前的位置,戴上眼镜甚至能看见舞台上幕布的褶。
四周的人熟门熟路地将手里的应援物放在塑料袋里,和同行或是熟识的同好低声交谈,嘴里面的词汇蒋芸在那晚手机里或多或少看到过。
都说年轻人接受新事物的能力高超,蒋芸半点没有实感,反而还在自闭的世界里止步不前,所有迷茫困惑都被她塞回那个张皇的世界,而她要孤身一人踏上未知的行程。
会是好事吗?会吧,会吧。
会的——她隐约听见王晓佳的声音,在她耳边这么说。
剧场的光暗了下来,闪闪发着亮的灯牌像一颗颗连成串的星,闪耀着很多很多人的名字。
不知道怎么的,蒋芸明明是坐着的,面前挡了一排长枪短炮的设备,她依然一眼就看到王晓佳的名字,绿油油的,充满生机的、充满活力的,边上跟了一颗小草。
和王晓佳那个人一样,永远生机勃勃的。
洋溢着少女热情和梦想的音律广阔地撒满整个剧场,蒋芸的耳朵震得发疼,明明灭灭的镭射光在舞台上照亮少女们青涩的脸庞。蒋芸一眼找到颇为高挑的王晓佳,她站在角落里,对着第一排的观众咧开嘴笑,露出虎牙。
她画着和那晚一样糟糕的妆。蒋芸紧绷地靠在椅背上,暗暗地沉在周围拿着荧光棒大声激烈打call的观众中间,像一块凹陷畸形的骨头。
明明是很欢快的曲子,蒋芸却总想到那天晚上王晓佳哭着吐成一团的样子,她无端地怒火中烧。
是这个舞台的错吗。
或许总有人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可为什么偏偏是王晓佳呢?
蒋芸恍恍惚惚的,后知后觉感到了疼,终于松开捏得发白的手心,四首大歌漫长得像开了延时摄影,蒋芸就在凝滞的时间里反复被折磨。
灯光再次亮起的时候青春靓丽的女孩子占了三排,王晓佳站在第二排的边角,在每一位队友说catch phrase的时候跟着回应,说得声音轻轻,在音响的扩充下却变无比清晰。
她声音好听,又脆又清,像嫩芯的果,咬开是满溢的汁水。
少女伸手像雨后冒头的小草,拥簇在灯光下做了自我介绍,自如地讲起MC,和同排的队友讲相声似的一捧一逗,顺利地完成了自己工作的一部分,静静地站在边角里,在摄像头不光顾的时候偷偷咬手指甲。
像啮齿类的动物。蒋芸想。她一直盯着王晓佳,视线片刻不曾离开过。
第二排的MC很快过去,少女们熟稔地在下场前和台下的粉丝挥手打招呼,蒋芸的眼睛得以休息片刻。
MC1过去得快,灯光又一次暗了下来,先前离场的少女偶像早早换好了衣服候场,只待工作人员的指示立刻上台表演自己的unit。
赶在第一首歌开始之前,蒋芸调成静音的手机忽然连着震了两下,在手心里嗡嗡地响。
蒋芸匆匆低头看了一眼,是三条短信。
来自于没有备注的号码。
【到后门来,就是寄存包包的那里,我让人接你进来,你就说你是我姐姐就好了】
【别被人发现!!!】
【哎呀我为什么不发在一条里啊,短信费好贵的(╥_╥)】
蒋芸弯起眼睛笑了。
她在周围人奇怪的目光里弓着身子从侧道里全身而退,戴了口罩跑到后门,大约是晚场人少,大多人都等在前门,蒋芸没见到来接她的人,强自镇定地走进寄存室里,贴着门缝一点一点挪到隐蔽的小门旁。
门里探出个脑袋,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孩,矮矮的,有对兔牙,见蒋芸靠在门边一把拉了她进来,结结巴巴地嘀咕,说王天草的姐姐真好看呀,眼睛真像。
蒋芸默默跟着后面,被领进后台的化妆间,那小孩儿有些局促地带她到了一个小房间里,隔音很好,舞台震震传来的歌声挡在吸音海绵的作用下淡淡了。
世界一下安静下来,蒋芸呼了口气,骤然放松了。
走出舒适圈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
艺术生和艺术生也不是一样的,蒋芸未必对音乐一窍不通,却也暂时没有感受到小剧场吸引人的氛围——也和她心思不纯有关,她哪里是来体会偶像养成的快乐的。
——她是来偷情的。
王晓佳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混合了青草苦味的木质香,她推着蒋芸递到墙上,湿漉漉舔她的唇,用力吮她的下唇,草草咬了一口就急冲冲地搅进口腔,柔软的舌尖发着烫,抵到蒋芸敏感的上颚,吻到最深处也不罢休。
蒋芸难得落了下风,被换了身单薄纱裙的少女强势地深吻,而少女的队友正在外面抢妆换衣服,蒋芸浑身都要被蒸透了,环着王晓佳脖颈的手不自觉收紧,手指无措地抓了少女染成浅灰的发尾。
王晓佳感到发根被拉扯,抬了点头空出呼吸的余地,软着嗓子撒娇:“我们只有两分钟……”
“让我、喘口气。”蒋芸被抱着腰,抵着墙勉强没让自己腿软滑下去。
王晓佳的眼睛湿漉漉的,像大型犬乞求出去玩的模样:“那我抱抱你,好不好?”
蒋芸没应声,王晓佳穿着高跟鞋,比她高出一截儿。少女自如地抱着她转了方向,蒋芸跌进她怀里,一个又香又暖的怀抱,王晓佳从她胁下穿手过去环抱她,手指却不安分地从脊骨一路撩拨火花。
蒋芸不甘示弱地攀手包裹她的胸乳,王晓佳伏在她耳边吃吃地笑:“这个衣服很难穿的,你不想我待会儿在台上走光吧?”
她不敢动了,手规规矩矩搭在少女裸露的腰上。
“你好可爱啊,Rainbow。”
“不许说我可爱。”
蒋芸感觉到王晓佳的注视,她的耳朵敏感地抖动了一下,红了透。
王晓佳低低地笑,在她耳后印下一个又湿又烫的吻,藏在发里,柔柔的,蒋芸一下湿了腿心,呜哼着去捧她的脸,浅浅地啄吻两口,舌尖滑了进去,少女顺从地张开嘴,舒服得像被撸了毛的幼犬,呼呼噜噜地发着声。
这里的空调开得好高,怎么会那么热?
蒋芸额头上起了一层汗,她睁开眼睛,几乎不对焦的距离里看见王晓佳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动,好像两只即将破茧的蝶,挣扎着要飞到很高很远的地方去。
她伸手摁住少女的后颈,加深了这个激烈的吻。
好苦……怎么会那么苦呢?
蒋芸喘着气分开一些,结束了这个吻。
“你该去表演了。”
“对哦。”王晓佳轻轻地笑,额前软软的发丝在蒋芸眼角蹭了蹭,“晚上你有事吗?”
我该有事吗?
蒋芸浮想联翩的思绪回到出租屋那个吱呀吱呀承载了两具年轻肉体交叠的床上,眼里升起丛丛的火。
王晓佳揉乱她的头发,响亮地在她眉心亲了一下。
她神秘地笑起来:
“晚上我们俩私奔吧?”
蒋芸隐约又回味出一点甜,细碎的、藏在末尾里的。
晚场的公演结束已经是十一点出头,王晓佳人气并不怎么高,特地等队里的top离开好一会儿才从侧边的门离开。
也有还没来得及收拾设备离开的代拍见了她施舍两张底片,王晓佳也甜甜地笑着说了再见。
王晓佳很快等来网约车,副驾驶上坐着在一公里外打到车绕过来的艺术生。
车子开出嘉兴路,路过街角的画室时王晓佳从后面拍拍蒋芸的脑袋,笑意浓浓地说,Rainbow你看,你家诶。
“那不是我家。”
艺术生淡淡地答。
“诶……”少女自知说错了话,伸手挑了前座人压在帽子底下的头发拨弄,“你戴这个帽子很好看诶,送你啦,以后来看我表演还戴这个帽子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嘛!不好看吗?”
“不好看。”
王晓佳瘪瘪嘴,闷闷不乐地趴在靠背上,糯糯地说:“没关系,你好看。”
蒋芸头也没回,反手把她的脑袋推了回去:“坐好。”
车子开到蒋芸不认识的地方——也没什么好惊讶的,蒋芸大学四年都在上海读的,除了把学校里每个地方都画过一遍以外很少去其他地方,学校、画室,两点一线的生活实在乏善可陈。
……现在大概会变成三点一线吧,多一个星梦剧院。
王晓佳兴冲冲跳下车,怀里抱着她心爱的滑板,付过了钱以后自如地拉起蒋芸的手,指着宽阔无人的街道说:“我带你刷街!”
蒋芸古怪地看着她:“不会滑滑板。”
“你不用会。”王晓佳似乎真的很兴奋,从来没有过的兴奋,好像灵魂都要冲出来大喊高兴的模样,“我带着你就好了。”
蒋芸被半拉半拽地摁在长板上,她盘腿坐稳了,王晓佳扶着她的肩膀站到后面,直筒短裤下套着白袜的小腿蹬动两下,夜晚迷蒙清凉的风绕过耳边,滑板不疾不徐地蜿蜒前行,王晓佳滑得晃晃悠悠,蒋芸却也没感到不稳当,双手抓着板沿在夜风里眯起眼睛。
“其实这里也不是我的家。”
板速越来越快了,少女的声音突兀地在风里冒出头,又很快柔柔地融在了一起。
“我刚来上海的时候可想家了,特别特别想爸爸妈妈,但我又不敢给他们打电话,生怕自己哭,也不敢在室友面前哭,担心让人家不开心。”
“所以我去学滑板,跟着网上的视频学,摔得浑身是伤,粉丝还以为是我练舞练的。可是滑板真的很好玩,每次我心情不好,我都在大晚上出来刷街,就我一个人,感觉风能把我所有的不开心全都吹走,吹到夜里,第二天天一亮就烟消云散了。”
“我第一次和别人一起刷街,蒋芸。”
坐在前面被风吹得昏昏欲睡的艺术生惊醒过来,朝后靠了靠,脑袋撞到少女突出的膝盖骨,抵在脖颈的软肉上研磨。
蒋芸昂起头,她隐约看见少女忽地锋利起来的下颌线,看见她扬起的发丝扬起的唇角,意气风发得像年少的王,在夜幕里远眺她未来无边的荣光闪耀。
前路是一片梦想筑成的吊桥,绳索脆弱。
艺术生恍恍惚惚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王晓佳松懈的手心,轻轻挠了挠,一点一点寻到指缝,严丝合缝地嵌了进去,伸长手指去点她脉搏,感受她生命的印记在指尖鲜活地跳动。
蒋芸没由来想哭,她怔忪地盯着少女傲傲的下颌线落泪,断了线似的,被风吹成干涸的悲苦。
“王晓佳——”
我给你画幅画,你永远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嗯?”
少女足尖点地,刹住了车,温温地弯下身子聆听她的讯告。
“……教我滑滑板吧。”
“好呀。”
我就当你答应了。
你不可以食言啊,王晓佳。
蒋芸那天晚上和王晓佳从狭窄的玄关一路吻进房间,跌在床上的时候可怜的铁架子发出快要散架的呻吟,内衣散了一地,蒋芸记不得要打开吱呀吱呀的电风扇,她们大汗淋漓地在潮湿阴暗的房间里做了不知道多少次爱。
王晓佳呜咽着讨饶,说不要了,慢一点。她语无伦次地说了好多好多,蒋芸就去吻她的唇,像母兽安抚幼崽那样用濡湿的舌尖舔吮她红肿的唇,将她所有在高潮时的不安全都吞进腹里。
蒋芸始终空了一只手和王晓佳十指相扣。
她发烫的唇擦过锁骨,印在乳房抽颤的顶端。大约是唇齿带来的刺激过分强烈,少女弓起腰剧烈地颤抖,连腿根都在抽搐,夹紧了还放在腿间来回抽插的手。
王晓佳放声哭起来,眼尾发了狠地红,泫然的模样蒋芸没有去看,只是一路吻到了最底。
她抽出湿漉漉的手在床单上随意擦了一把,又在少女深陷的腰窝揉捏,闷声让她放松,轻轻分开她两条匀净的腿。
她虔诚地纯净地柔软地落下吻,就落在泥泞糟糕的谷地。
好烫……王晓佳的身体在下雨。
淅沥沥的,把蒋芸完全打湿了。
“Rainbow……蒋芸……难受……出来,出来……”
她又开始带着哭腔了。
蒋芸头一次觉得自己是坏蛋。
十恶不赦的坏蛋。
她发了狠地在少女染了情欲的哭声里抵到深处,舌头被绞得发麻,穴内的软肉似是推拒,又像挽留。
蒋芸在王晓佳到达高潮时夹紧了双腿,忍住强烈颤抖的欲望,倒在王晓佳身上抱着她喘息。
“王晓佳。”她伸手捧她的脸,用指腹擦掉黑暗里看不清的泪,“你看看我。”
少女还没回过神,发出低低的鼻音:“嗯?”
她的眼睛明亮,在没开灯的房间里也闪闪发着光,蒋芸轻而易举地陷了进去。
蒋芸堵了好多的话,全淤在嗓子眼,她挪动身体,把裸呈的少女抱进怀里。
她无声地笑,无声地流泪。
“我想让你好好看看我,就这样。”
蒋芸病倒得突然,在痛晕之前拨打了救护车的电话,条理清晰地报出了地址。
她清醒过来首先打电话给了朋友,任劳任怨两头忙的朋友接到电话,二话不说赶来医院,见到蒋芸劈头盖脸一通数落:
“和你说几次了要好好吃饭好好吃饭,你都不听,现在好了,把自己作进医院了吧。”
蒋芸半躺着,手里拿着一次性塑料杯喝水,唔唔嗯嗯地敷衍:“知道了知道了,这次做完手术我一定好好吃饭,绝对不辜负您这位再生母亲的关心。”
朋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风风火火捞起包:“我去给你付费啊,有什么事儿打我电话啊。”
蒋芸拿手机给导师发了消息,又和几个有合作的同学说了情况,最后在联系人界面上那个没有备注的电话号码上停留很久。
想了很久,她还是决定拨出这个电话。
也不是为了寻求安慰,大概只是通知那个人一声。
因为她赶不回来。
赶在总选前她们一整个队到普陀山团建,住三天,今天是第二天。
“喂,王晓佳。”
电话那头很嘈杂,蒋芸隐约听见诵经声,忽远忽近的。
“喂,姐。”王晓佳的声音照常响了起来,“我们现在在山脚呢,打算去吃海鲜。”
“啊,好。”蒋芸愣了愣,“玩得开心……”
那边沉默了一下,忽地安静下来,少女担忧的声音传了过来:
“Rainbow,出什么事了?”
蒋芸仰着头,硬撑着没让自己的脆弱不堪暴露在电子通讯里。
“生了点病,刚住院,告诉你一声,明天下午回来别去找画室找我了。挂了,拜拜。”
她甚至没给听筒对面的少女留下告别的余地,匆忙地摁下了挂断键。
蒋芸总觉得自己像个优柔寡断的废物。
她从这时候才大彻大悟,原来一直被困在雨里的是她才对。
王晓佳回来的那天晚上,蒋芸靠在枕头上拿医院的白纸画素描,少女走进来的时候悄无声息,像夜行的猫,贴着门缝一点点往里挪。
“……”蒋芸抬头无语,“我没睡。”
“哦哦。”王晓佳尴尬地笑起来,摘了帽子口罩,又把圆框眼镜挑下来别在领口,自来熟地拉了凳子坐下,“手术时间有定吗?现在身体还有没有不舒服啊?”
“朋友托关系给我安排了,明天做完检查没有问题就会安排手术。”
“那挺好的啊。”
王晓佳从双肩包里拿了个木质的小盒子出来,放在蒋芸的被子上。
“从普陀山求回来的哦,听说可灵验了。”
蒋芸开了一条缝看了看,里面是一条木珠子穿的串,有厚重的檀香,温温润润。
“还有这个。”王晓佳伸出手,蒋芸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她紧握的手在颤抖,细微地、紧张地颤抖。
她摊开手,是块护身符。
蒋芸怔怔地盯着,又讷讷地望进少女真诚担忧的双眼。
“这是平安符,庙里的和尚跟我说很灵的,以后你身体一定会健健康康。”
如果神也有偏颇垂青,那神是否也会动凡心?
蒋芸在病床上看完了总决选的网络直播。
这一年王晓佳的成绩出乎意料得好,拿到了从前没有的好成绩。
少女站上发言台,握着粉丝投出的奖杯笑得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她今天画了个不那么糟糕的妆,眼下点了颗痣,举起奖杯抿嘴笑着说“冲啊”的时候浑身都在发着光,聚光灯都打在她的身上,万众瞩目地走向属于她的位置。
梦想成为现实了。
蒋芸托着腮,做完手术后的伤口隐隐作痛。
……真好啊。
原来梦想和现实也能够两全,只是她付出了多少的代价呢?
一次次陪酒喝到呕吐,一天天在私下里减肥练舞,一步步从籍籍无名的角落里走向更广阔的的舞台。
台下的粉丝摁动快门,台下的粉丝高喊她的名字。
而只有蒋芸在哭。
她到底在哭什么啊?
大概是神的垂青到此为止,凡人供养神,而从不需要神堕入泥潭。
王晓佳少有地打电话给蒋芸,说今天去剧场拍一些物料,下班后要不要来接我?
蒋芸说好。
出门前下了雨,蒋芸抽了把短柄的伞,宽阔的伞布黑沉沉压在头顶,她站在便利店门口,收到信息后快步走去了约定的地方。
少女钻进伞下,叽叽喳喳说了今天排练时候被舞蹈老师批评了,可是她有进步哦,进步很大的。
是吗?那很好。蒋芸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变戏法似的从伞柄上绑的塑料袋里拎了两根大布丁出来,问她,吃吗?
吃啊,当然吃!
少女撕了包装袋,凑近蒋芸唇边的痣,笑得脸颊红红:“你先吃。”
蒋芸咬了冷饮,冻得牙齿根发寒。
过两天我再教你滑滑板吧?
好。
过段时间我们去游泳吧,去水上乐园玩。
好。
以后再来接我下班吧?没有粉丝的时候。
……好。
蒋芸把画室的钥匙交到导师的手上,小小的行李箱装足了她寥寥无几的物品,她甚至连画架都没有带走。
“小蒋啊,回老家去也要好啊,好好发展,有困难可以找老师帮忙,常联系啊。”
“嗯,谢谢您。”
蒋芸走了半路,天上下起暴雨,她湿着衣服躲进便利店,怔忡地望着模糊的雨幕。
手机震颤起来,蒋芸低头看了眼,是从微信发来的消息——可能也是心有灵犀有所感应?蒋芸无端地笑起来。
【今天能来接我吗?】
“小姐,您需要伞吗……?”
店员朝她善意地递了把黑色的伸缩伞,蒋芸低头看了眼价格,笑了笑,指了指自己手里的塑料袋,说,没关系,我有伞的。
店员尴尬地缩回柜台后面,盘算着还有什么能推销给这个清秀的女人。
艺术生的手应该是造物的画笔才对。
毁灭这种事,她从来不善。
蒋芸滑动界面,在“删除好友”的选项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是”。
她回头对店员笑了笑。
刚才那把伞我买了,再给我拿一根……钟薛高吧,原味的。
店员喜笑颜开地扫了冤大头的付款码。
蒋芸也笑了,把塑料袋连着里面那把伞一并扔进垃圾桶。
她撑开新伞,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雨幕里。
蒋芸讨厌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