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秋风穿过北平街巷时,周老爷又娶了个姨太太。
大红盖头一盖,便也算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地抬进了周府,听说二姨太病得重,老爷自己也小灾小祸的不断,请了看相的高人来说得冲喜,新姨太就是这么被周老爷使银子买来的。
也就是周老爷不嫌弃,娶个千人骑万人踏的妓子回来——满北平都在背后传这种闲话,当着周老爷的面却都要恭喜他纳的一房新妾室,年轻漂亮,又贤淑,除了那身段姿色还真真看不出是从勾栏院里出身,便是连大太太也担得起。周老爷摸摸开始泛白的八字胡笑了笑,自这新姨太进门来,那些个小病小灾倒是没找上门来,连带着二姨太的气色都好了很多。
他打心里高兴,虽然没有什么感情,但放在那看看也足够普赏心悦目了。完全不顾这新姨太的年龄再小点都能当他女儿的事实,乐乐呵呵地接受了那些个真情假意的吹捧。
三姨太的确生得好看,乌黑浓密的长发挽起,一朵似花的乌云盘在脑后,上边一支镶玉的银簪嵌进秀发的纹路中,茉莉香气的头油让发丝服帖地附在它该待在的地方。瓜子儿脸,眼如杏核,还带着点棕色,笑起来像是一汪清潭中涟漪摇动,好看得抓人。
那双杏眼上边的眉确是淡了些,但外人也没什么机会见到不描画的三姨太。于是见过三姨太的那些人都要夸上一句,二十刚出头的三姨太便捏着手绢吃吃地笑,胭脂染的脸颊更红了,扭身回了自己的房间,要到晚饭的时候才出来陪着老爷用膳,美人秀色可餐,连胃口不好的二姨太都能绷着脸多吃两口。
三姨太是个爱美的,寻常人家的姑娘这个时候早就嫁为人妻,理应是爱美的时候,老爷看她和自己的女儿差不了多少年纪,又是个耳根子软的,在买东西这方面倒也阔绰,大手一挥要什么给什么。
好的料子第一批都拿来给新姨太裁旗袍、褂子、披肩、外套、斗篷,衣柜挤满一个再添一个,梳妆台上的脂膏钗饰都是当下的流行款。
旗袍要做长的短的款式新潮的,盘扣要花型扣,连过冬的皮草都早早备好,毛绒绒又厚实的皮毛让三姨太抱在怀里爱不释手。鞋子也买摩登时兴的高跟鞋替代了平跟的绣花鞋,走起路来摇曳生姿,鞋跟敲着砖石地面发出响声,不觉得吵闹,反倒有一番灵动活泼,给不显媚俗的三姨太平添一分娇美。
三姨太还差人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栽了花,后院还有一个鲜花房,开的花小心剪下,放到瓷瓶里插上再添上水往桌子上那么一摆,别有一番情趣。
平日里来来往往的下人常常能在家里看到这位闲不住的姨太太,旗袍或长裙裹着玲珑身段,手臂环着薄薄的披肩,或是搭一件长外套,腰带松松地系出纤细的腰肢。口脂是纯正的红,血一般衬她肤白胜雪,长腿白净骨肉均停,裹着一双玻璃丝袜、踩着高跟鞋漫步在庭院回廊之间。打扮虽时兴出挑,但仪态和那些个勾栏院里出来的姐儿可一点都不一样,不说还以为是谁家的小姐。
美人谁能不爱?即使如周老爷这般没几房姨太太的都乐意带她出去走动,美人配衣装,显得眼光倍好特有面子。
02
这样的舒坦日子过了没几天,住在学校的周小姐回来了。
说到周小姐,在北平城内她可是出了名的。周小姐的生母是大太太,周老爷的正妻,也是个身子不好的,周小姐出生的时候染了风寒,体质又虚了些,没撑过两三年便去了。周老爷一个粗老爷们儿带了几年女儿,又看上了照顾自己和大太太起居的丫头,纳了二姨太想让周小姐有点母爱的滋养,但周小姐从小都是一副不怎么爱搭理人的样子,只有唱曲儿和书本能吸引这位周小姐的注意力,无法,便随她去了。
周小姐大名周玖良,独生女一个,却也没被宠坏,正是十五六的年纪,被紧跟潮流的周老爷送到学堂里学知识。周老爷说了,就算只有一个女儿也是要把家产给女儿的,不给外人,将来玖良就是继承这偌大一个周家的继承人。二姨太和大太太一般,也是身体不怎么好的主儿,老爷连过夜都很少,更别提有后代了,又怕周小姐伤心或者被别人欺负,迟迟没有再娶妻妾。
三姨太是个例外。
这天早膳,二姨太身子好了些,也下了床,梳洗打扮,一反前几日病恹恹的蜡黄脸色,涂了脂粉盘了头发,收拾好了出现在早餐的桌上。三姨太面色如常,让下人帮忙布置多一份碗筷,正要给周老爷盛稀饭,却听得周老爷轻咳一声:“棠棠啊。”
“诶,在呢。”三姨太一边端碗一边应声。
“这,玖良就要回来了。”周老爷接过装好的碗,拿起调羹舀了一勺吹凉,“那孩子性子倔着,有什么事儿对不住的,你多担待着点,啊。”
三姨太神色如常,坐下来笑着道:“是小姐呀?早有听闻小姐像老爷,老爷都如此知情明理,这名字也取了良字,想来小姐必定也是个良人。”
“是啊,棠棠这么会说话,人也俊俏,玖良一定会和她相处好的。”二姨太忙帮腔,还为周老爷夹了一筷子菜。
三姨太眯了眯眼,脸上还是笑的,不再说话,专心低头吃饭。
很快周小姐就被去接的黄包车载回来了,按理来说新姨太应该出面见一次小姐,可有下人跑来告诉她,老爷新买的一批布料到了,老爷得出去迎见小姐,二姨太身子不好推拒了,只得让三姨太过去看看。
周小姐皱了下眉,她早就听说老爷子纳了个新姨太,怎么,这进门后的规矩竟也不懂吗?她把手里的三弦交给下人,给父亲和二姨太问了好以后开口:“怎么不见三姨娘?”
“她说有些事,到后院处理去了。”二姨太好歹是跟在大太太身边过的,上来就想接过她的书包,却被周小姐收回的手挡了回去,有些尴尬地往后退一步,站在周老爷身后搓了搓手。周老爷正要打圆场,从大院里出来了个人,步子稍快,连着长长的耳坠都晃得厉害,低头只顾看路险些撞上要进门的周小姐。抬头一看,正是新过门的姨太,一身只在画报上见过的摩登打扮,身后跟着个一路小跑的随从手上还拿着什么东西。
“见过小姐。”那新姨太眨眨眼睛,给她行了个礼,周小姐正要摆手拒绝,就见她从随从手里接过东西呈到她眼下,竟是一本书,她接过来翻了两页,正是三弦的乐谱。“我找到一本乐谱,听那些个丫鬟说小姐音律喜欢得紧,还会弹三弦,就当是我这个新姨娘的见面礼。”
周小姐的目光从乐谱上挪开上移,这会儿她才仔仔细细地去描摹这位新姨太的面容,果真漂亮,一眼就觉得好看的美人多了,还耐看的可少,眼神清亮清亮又透着点经历过事情的通透沉稳,没有那种姐儿的俗气,即使施了脂粉和口红也只是显得更好看了些。
虽然从勾栏院里出来被看上的一般都长得好看,但是能让周小姐一眼就产生好感的人,一只手都掰的过来。
“进去吧,别都站在门口,玖良饿了吧?”周老爷及时开口打断了周小姐的头脑风暴,他带着女儿先进门,二姨太和三姨太跟在身后,下人慢慢合上大门。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二姨太好像看了自己一眼。三姨太想着,稍稍提起长裙的一角,抬脚迈过门槛,高跟鞋轻轻落在地上发出响声。
03
学校放假歇两天,这两天周小姐都在家里待着,是个接触的好时机。三姨太想着,怀里抱着架软磨硬泡求周老爷买的乐器,是把古琴,之前就会操古琴的姨太太悄悄推开周小姐的房门,脚步轻轻,声音软软,“玖良?你在吗?”
“在,”周小姐把手里的书放下,帮忙接过三姨太的古琴摆在桌上,她自然看得出来这是把好琴,光是这木头就不是凡品。“姨娘怎的找我来了?”
“早上你回来,不是给了你一本谱子吗?”三姨太交叠双腿斜着坐在小凳上,细长温软的手搭在膝上,时不时挽挽耳边垂落的碎发。今天她没怎么打扮,连直上直下的褂子都是浅浅的粉,这会儿倒是看出年轻来了。
三姨太说话的时候眼神真挚,看周小姐盯着她看又不好意思地敛下眼皮,眼神落在古琴发亮的琴弦上,手指掐着皎白的手绢,指节曲起微微用力,看出来是又紧张又期待的。
“听闻玖良三弦弹得好,可否和我合奏一曲?”
周小姐看着她沉默半晌,起身去床头取来了三弦琴,素手拨了拨琴弦发出沉厚的声响,坐正了看向她,“……姨娘会什么曲子?只管弹来。”
一曲终了,倒是吸引了不少路过的丫鬟下人,扒着院门往屋内看,三姨太生得俊俏,没想到这琴也弹得好听,和小姐的三弦倒是相映成趣,听着总算不那么寂寞了。周小姐放下三弦,缓和脸色正想说些什么,一眼瞥到院门口的人又冷了脸,有那些个会察言观色的,赶紧把人赶走了,这院落里又只剩她们两个人。
三姨太却突然笑起来,她实在是生得好看,又年轻有活力,比起病恹恹的二姨太和已经长出白色胡子的周老爷来说,真真是周宅里的一道好风景,今天她又穿了粉色的棉褂,更衬得她人比花娇。
美人低头浅笑着,双颊染桃花,另一个比她小些的女孩穿着青色的衣裳,抱着三弦琴呆呆地看着她,竟是看得有些痴了。只听三姨太抬手用屈起的指节揩去眼角的一滴泪水,抬起脸来笑盈盈地笑她:“玖良的琴弹得真好,赶人也是真有趣,哪里像那些个碎嘴的丫头片子说的呀。”
周小姐低头抿了下嘴,她不敢接话,脸颊也染了浅浅的桃粉,只是耳根大抵更红些,三姨太生得也忒、也忒漂亮,真是从小到大她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美得很。突然想起些什么,她放下三弦,在桌上摊开了纸笔,一脸认真地看着三姨太:“敢问姐姐芳名?”
“呀,这是什么称呼?小小年纪学那些个戏本里的话来哄我!”三姨太拿帕子遮住了那张被口脂染红的小嘴,眼睛瞪大了一瞬又弯起来,假装生气地推了一下周小姐,却也没使大劲儿,反倒显得人的神态娇嗔。
“我叫棠棠,但是我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孟荷棠。”
“孟是子皿孟,荷是荷叶的荷,棠是海棠的棠,好听吗?”三姨太,不,孟荷棠,双手托着下巴朝她眨眨眼,仿佛是二八的少女,介乎女人和女孩之间的天真可爱。周小姐笔下一顿,随即提着毛笔,郑重地在信纸上写下三个字。
“孟荷棠”
“这名字可真好听。”
周小姐收了笔,等墨迹稍干便折了两折放到一旁,又取出一张新的纸来,上写“周玖良”三个字,等到墨迹干了便折起来,不由分说地塞进孟荷棠手里。孟荷棠捏着那薄薄的一张纸,看看纸看看她:“这……?”
“你我年龄相仿,我也知道父亲娶你进门是为了冲喜,深宅大院没有外边的世界广阔,你身为姨娘,也没什么玩伴,这日子,枯燥得很。”
“若是孟姐姐愿意,可以常来找我玩,我们私下以姐妹相称,可好?”周玖良紧紧地盯着她,吞吞吐吐地说完了两句话。
她是个标准颜狗,长这么大却还没个漂亮姐姐能长在她的审美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会弹琴还长得好看的姐姐,偏偏还做了自己的姨娘,年龄却是相仿的。年轻的周小姐脸圆圆的,有几分稚气未脱的可爱,却盯着性子温柔的孟姨娘,带着几分撒娇的询问,一句一句都砸在青春年华的孟姨娘心上。
“你若不介意,我倒是乐意天天来你这,抚琴读书,比起那些个家事杂务倒也不错。”拍拍她的手,眼看着小孩松了口气,孟荷棠笑起来,伸手去刮她的鼻梁,两个人对着吃吃笑起来。
04
小女孩孟荷棠见得多,勾栏院里到处都是和周玖良一般大的小女孩儿,打杂的接客的皆有,打小在庸脂俗粉里长大的女孩儿们都是多少见过人情世故的,像孟荷棠这种识得几个字的少之又少。外边那些个深宅大院的小姐们都巴不得绕着妓院走,还乐意跟自己称姐妹的倒是头一个。
她一边执着毛笔在纸上写字一边想着,手中的笔不知不觉的就停下来,桌对面的周玖良抬起眼,拿笔尾敲敲小姨娘的额头,“想什么呢,不是要和我认字写字?”
周小姐的书房里摆着炭盆,文房四宝和许许多多的书,自孟姨娘嫁进来也有两个月了,正逢周玖良学校放假,待不住的小姨娘拉着周小姐,央她教自己读书写字儿,以后好写信给她。
“玖良好凶。”小姨娘憋了下嘴,摸摸额头上被打的地方,把笔一扔蹲到周玖良旁边撒娇,“杭杭,这字都好复杂,写不来——”
“……不要叫我的字。”周玖良伸手一拉裹得严严实实的孟荷棠,身子柔软的女人曲线柔美,被裹在西式宽松的外衣里也丝毫不减风韵,曲线像是条温暖柔软的蛇,顺着拉她的手攀附而上紧紧贴着,甩都甩不开。
最后周小姐只得叹口气,让她坐在自己的椅子边近乎伏在桌面上,让她捏着毛笔,自己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笔地写下每一个字。横竖勾捺撇点折,一笔一划落下的墨迹就像是小姨娘鬓边的碎发绺。
吃过见过的孟姨太被压着,感受到身后周小姐像个小火炉一般环抱着她,想歪了便咯咯地笑起来,侧边的脸贴上粗糙的纸页,笑得周玖良都握不住笔,直起身来松开怀抱。
“你再这样就别学啦。”周小姐撇着嘴,一口掐出来的奶音是孟姨太的大杀器,小姨娘只得告饶,好声好气地抱着小姐哄,一会儿答应她要吃东街的小吃,一会儿又答应她今晚得睡在一个屋子里,脚对脚头对头的那种。
小周妹妹这才舒展开眉目,抓着孟姐姐的手,提笔,握笔,弹三弦琴的手劲大得吓人,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下今日的功课作业,那些个理论讲的什么她估计永远都听不懂,可她乐意听周玖良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的重复,也乐意被人拉着手,一笔一画地刻画下那些方方正正的字儿。
时间过得极快,晚上周小姐和伺候三姨太的丫头说了,要和孟姨娘睡一个屋。那丫鬟难为地看看不由分说站在门口不让进的小姐,又看看一脸无奈还温柔笑着的孟姨娘,待三姨娘点了头,才应了声是,合上门退出去了。
没有下人伺候,自然是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屋子里炭盆烧得正旺,还算暖和,孟姨娘解了衣带和外衣,一盆水洗脸,两盆热水是拿来泡脚的,她让周玖良先洗了脸,自己坐在梳妆台前拆下头上那些个饰品。
周玖良洗了脸,凑过去看孟荷棠拆那满头的首饰,白玉一样的手指自乌黑的发间穿过,拆出一件发夹,那团到一处的发髻便松动一下,她也好奇,从来只绑个辫子的乖姑娘哪里盘过头发?便上手去拆头上那支碧玉的簪子,水头足的玉好看得像是孔雀的眼睛,镶在那团乌黑的秀发中,被人轻轻按住了手。
“想试试?”小姨娘拍拍她的爪子,软声劝道:“等我拆完别的,这支留给你。”孟荷棠的声音很低,和外貌不相符的低,这么把好嗓子用来劝阻周玖良这种小娃娃非常好使。周小姐不动了,她看着配饰被一点一点拆下来,最后只剩那一根孤零零的簪子在顶上遗世独立。
周小姐伸出手,猛地拔出那根摇摇欲坠的玉簪,散了大半的发髻终于整个散开,柔顺黑亮的头发顺着落了一背,茉莉花的香气猛地袭来,周玖良愣怔半晌,回过神来孟荷棠正对着镜子里呆愣愣的自己笑到不行。
快速地洗漱完,睡在同一个被窝里头,被子够大,能够罩住两个身形相仿的女性,熄灯打更的声音响起,烛火被一口香风吹灭。孟荷棠缩回被子里,透过窗外的月光和周玖良面对面相望。
“孟姐姐身上好香,”周玖良借着月光对上女人的眼睛,小声地说,“姐姐身上也用了会香的水吗?我听说沪上有些铺子卖会香的水。”
“我才不用那些个,俗,你闻到了什么味道呀?”
“茉莉花的头油香味,还有种很好闻的味道……姐姐莫不是在脂粉里泡大的?”
“瞎说八道些什么。”孟荷棠伸手去掐她的胳膊,轻轻的一下,不痛不痒,轻声呵斥,“都哪里学来的这些个登徒子的话!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周玖良笑着受了,俩人又在被窝里打闹谈话了会儿,睡意渐渐地爬上来,孟荷棠打了个哈欠,往被子里缩了缩。“困啦?”得到了确认的回复,周小姐就此打住话题让她好好睡觉,眼睛却还盯着月光下朦朦胧胧的半张脸,目光贪婪地从眼角描摹到唇角。
半睡不醒的孟姨娘还不忘记和她道了晚安,突然伸手把周玖良抱到怀里来,刚才一番打闹,交领的丝绸睡衣半开,露出里头穿的红色内衣来。
小姨娘身材好,玲珑有致,那薄而轻盈的一层布料也被顶起来,中间一道深深的沟壑被阴影填上,正顶着周小姐的锁骨,臊得她推也不是看也不是。
眼里是小姨娘秀气的脖颈,鼻间嗅的是小姨娘身上被窝里的香风,手里环着小姨娘盈盈一握的软腰,头对头脚对脚,大冬天的竟硬生憋出了一身薄汗来。
周小姐能怎样呢?孟姨娘并没有做错什么呀!她只好紧紧地闭着眼睛,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05
开假了,周小姐不如之前那样依依不舍地不想走,而是仿佛宅子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追着她跑一般,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起得比孟姨娘还早,至少孟荷棠起床的时候,周小姐都已经到学校了。
三姨太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也不打算管太多,还是起床,梳妆打扮,上桌吃饭。这几个月来二姨娘身体不错,几乎日日都能见得她出现在餐桌上。这一日二姨太却突然问了一句:“棠棠,和玖良相处怎么样?”顿了顿,她又意有所指一般补了一句,“看起来娘儿俩处得挺不错,听说你们昨晚睡一张床?”
“我俩挺好的,杭杭好像挺粘我,昨晚非要和我一起睡。”三姨太歪歪头,面上露出了苦恼的表情,“大概是我俩年岁相仿,志趣又相投的缘故吧。”
一直没插话的周老爷也抬起了头,“好事儿,”他点点头,对着三姨太露出一个笑来,“连字都告诉你了,和你是真亲。这孩子朋友少,你能和她处得来也蛮不错。”
“可玖良在学校学的那些个知识,我总怕她学坏了。”二姨太赶忙开口,似乎是意有所指,“他们说学校里教的,这男女都可以未婚苟合,是不是有些——”
“她不小了,该怎样她自己明白。”周老爷打断二姨太的话,一眼扫过去,“怎么,小姐和年龄相仿的姨太太睡在一个屋里头,还能发生什么不成?”
再看三姨太,波澜不惊地夹了一筷子小菜,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下肚才开口劝他:“老爷,您消消气,秋兰也不是那个意思,大抵是杭杭不怎么亲近人,秋兰吃醋了呢?”看他似乎是消气了,又补上句,“也是十六的人了,杭杭自己会有分寸的,您别动气,吃饭吧。”
二姨太看了她一眼,低下头默默扒饭。周老爷哼了一声,拿起筷子继续用膳。三姨太吃了一点,便说吃饱了出去活动活动,高跟鞋哒哒作响,一拐进了花房。
不速之客的到来在三姨太的意料之中,门被悄悄掩上,裹着皮草的女人手里拿着水壶到处浇水。初冬刚过的时候,茉莉花结束了今年的最后一个花期,只有光秃秃的枝条立在花盆中。
被竹剪剪去败叶和长得突兀的枝条,三姨太背对着人猝不及防地开口,“二姨太找我什么事呀?”
二姨太秋兰紧紧盯着她绰约的背影,“你费尽心思讨好玖良,究竟为的什么?”
“你在害怕。”三姨太放下水壶转过身来,勾画过的眼角微微向上挑起,嘴唇亮晶晶的还是血一样的正红色,“我既非男儿,也不对谋害杭杭和这周家有什么执念,你害怕什么呢?”
二姨太紧紧盯着她一张一合的红嘴唇,她今年也有三十多了,打扮也还是老一套,棉布的褂子在她身上只看得见臃肿,看不到当年的风情月貌,眼角的细纹更不能骗人,和风华正茂打扮时髦的三姨太比起来相差甚远。
“玖良是小姐唯一的子嗣,我和小姐一起长大,她做了太太,我眼睁睁看着小姐怀胎十月生下她去了,我便把她当做己出。
“我不能理解老爷为什么要把小姐送去读书,和一些男人整日厮混在一起,除了读书便是弹琴……成何体统……!她、她也不乐意和我多说句话!”二姨太说着情绪激动起来,眼眶微微泛红地把目光落在一旁的植株上。
“……老爷的话,我听了就是了。只是我没去过你们那些个腌臜地方,”二姨太闭眼深提一口气,睁开眼看着穿戴华贵的女人露出个笑,孟荷棠从中看出了对自己的蔑视和骄傲,“老爷的床随便你爬,别脏了玖良的身子。”
这会儿三姨太才收了脸上的和善,板着张脸微微眯起眼,抱着手肘拿一双杏眼盯着她,那眼神着实凌厉,遑论二姨太,估计大太太都没见过有这种目光似箭的女人。
勾栏院出身的女人,嘲讽谩骂见得多了,就有如看到蚂蚁那般平常,但是骂她可以,捎带上杭杭又是什么意思呢?孟荷棠想不通,但她清楚这气,自己是生了个十成十。
“你也是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来了,秋兰。”嘴角扯起一个笑来,二十出头的三姨太自顾自地在花房内走动,青石地砖,细鞋跟落地发出阵阵尖锐的声响,花房颇大,她慢慢地走,步履也轻轻,鞋跟的声音却让二姨太觉得响得吓人。
“我们那儿是腌臜地,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千人骑万人跨,你难不成就是个干净的?吃着老爷的住着老爷的,还大病小灾不断,在我们那腌臜地儿你早就被丢出去了,还想着借伺候大太太的光来嘲讽我?
“什么叫脏了玖良的身子?二姨太,您睁开眼认清现实,您这不过就是嫉妒罢了,嫉妒我年轻漂亮,嫉妒我能和杭杭对坐弹琴,嫉妒我身体好嫉妒她在我这留宿我俩睡一个被窝!怎么的呀?到头来比不过和老爷告黑状想说我带坏杭杭?您呀,也就这点儿本事了。
“杭杭将来是要接下整个周家家产的,不读书,难不成拱手让给仇家或者将来的夫家?你是周家的姨太太还是哪个不成器混账小子的娘?巴望着她不读书这个年纪嫁人,好拿嫁妆填你的棺材本吗!
“要杭杭母亲还在,周府哪儿有你说话的地方!一辈子就只是个伺候老爷太太的小丫头罢了,我呸!”孟荷棠越说越气,最后啐了一口,正落在二姨娘身前,秋兰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万万没想到看起来好脾气的孟荷棠骂起人来牙尖嘴利,不比街巷口那些个寡妇的嘴好听太多。她指着裹着黑色皮草的孟荷棠“你”了半天,愣是被骂得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干干地骂她“窑姐”“下贱货”“腌臜东西”一类,不痛不痒的。
理了理有些乱的鬓发,三姨太不准备理她,这种大家小姐的丫头哪里有窑子里的姐儿会骂,踩着高跟鞋就要走,又听到身后的人颤着声音的话。
“你别、你别得意,”秋兰指着她,气得发抖,“玖良早晚有一天要成亲的!”
“是吗?”三姨太的脚步不停,摆摆手走远了,声音轻飘飘地传来。
“可是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06
孟荷棠没把这事儿告诉别人,毕竟吵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她只等着每次周玖良的放假,好和她弹弹琴聊聊天,这一等又是小半个月,放的年假,可以在家里过个新年。
但这次回家,周玖良却拉着她的手到自己的卧房里,神色急切,“孟姐姐,你可一定要帮我。”
“出了什么事?我一定帮你,不急,坐下慢慢说。”孟荷棠要拉她到床边坐下,却被周玖良拽住,“不行,这个事儿很急!”她急得调门都高了一度,看得小姨娘好笑,只得应了不走,“什么事呀?”
“我,我觉得,孟姐姐很好……”差不多高的少女低着头抓着孟荷棠的腕,小姨娘身条柔软,连纤细的手腕子都是柔软的,一只被掌心捂得温热的软玉镯子顺着手心的贴合落进小姨娘的掌中,周小姐红了脸嗫嚅着扣着她的掌心:“教姐姐写字、读书,和姐姐弹琴合奏,与姐姐在一张被子里聊天夜话都很是快乐……周杭想和姐姐一辈子都待在一起……”
她不敢去看孟荷棠,手心里细细密密出了不少的汗黏在玉镯和孟姐姐的皮肤上,冒着大不韪结结巴巴地和姐姐表明心意。
年方二八的少女刚开情窦,就看上了自己父亲刚进门没半年的小姨娘,出身于妓院不说,甚至还比她大上六岁。被周老爷子知道了,估计逃不了一顿打,可能还会随便找个熟识的商贾之家把她嫁出去了。
可她是真的心动了,北平的冬天冷得吓人,她想起孟姐姐的音容笑貌却觉得没有炭盆的冷风也温暖如春。
我大概是疯了,她想,可她的确对小姨娘的音容笑貌没有任何抵抗力,是招揽客人的低劣招数也好,是拿她当小孩子来耍弄也好,她都认了。
陷入了孟荷棠的陷阱,至于是甜蜜的麦芽糖,还是深不见底的泥潭,都只等她的一句话。
而孟荷棠沉默了很久,她等到手都变得冰冷,觉得大概是被拒绝了,正想抽出手,那只漂亮的、手指细长的手就抓住了周玖良的手指,挤进指缝中,隔着玉镯扣紧。
“想跑哪儿去?”孟姨娘亲昵地凑上前去抵着周小姐的鼻尖,声音放低,抓着手不放,那股子勾人的香味又钻进鼻腔内,“不等个回答?”
手被小姨娘抓着,心情七上八下还被调戏一番的周小姐忍不住撒娇:“您就别拿我寻开心啦——”
孟荷棠笑盈盈地看着这个和她一般高的女孩儿,满心都是酸酸涨涨的欣喜和融化蜜糖般的甜,“孟姐姐当然也是欢喜你的呀,”她点点周玖良的额头,笑得吊起的眼角都要飞上天去了,语调慢慢软软,“可你还是太小了些。”
年少不知愁滋味,在宅子四方天地内长起来的女孩,只是共枕一席、相处几月,才二八年华就敢说出这种要过一辈子的话来,也未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感觉。
但她愿意等,小姨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陪着还没长大的小女孩经历风雨、看过世间的万般艳丽,最后等一个结果。
合该是照本宣科白纸黑字的人生,因为一个周小姐,被活生生撕成两半,然后被这个深宅大院里的小姐拿着毛笔,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在这张粗糙的纸上,重新用别的颜色,写了一个大大的“周玖良”遮盖住别的痕迹以宣誓主权。
周玖良对于孟荷棠来说,是不一样的。
07
除夕前一个月末,周老爷大手一挥请了裁缝,给家里每位主子量了身量要做新衣。自己还是做的一身褂子,给没什么需求的二姨太置办了一身新裙子,小姐和三姨太则是让她们随便做,记在账上就好。
于是孟荷棠一大早便拉着在院子里读书的周玖良到房里描眉画眼,揣着周老爷给的散钱袋子出了门。
今天孟荷棠穿了身旗袍——也是有段时间没穿旗袍了,每天和周玖良待在一起,除了吃就是读书弹琴睡觉,总觉得胖了些,一直没敢穿紧身的衣裙。这身橘红色的旗袍是有段时日没穿出来了,的确有些小,紧紧地裹上她玲珑娇小的身体曲线。
旗袍外边套一件黑色的皮草,手缩在袖子里头就露出个指尖,黑色的长皮草一路从脖颈顺着坐下的曲线蔓延及脚踝,被扣起的一片衣料裹着,显得她人小小一只,缩在皮质的座椅里,妆容精致,柳眉舒展开。
两个年龄相仿的娇小姐挤挤挨挨地坐在汽车后边,周玖良一手环着她孟姐姐的腰,手心滚烫一片,贴在腰间感受着独属于成年女人的风韵和柔软,瞥了眼前座目视前方开车的司机,亲热地凑上前和姐姐咬耳朵。“胖了些。”她说。
“闭死你那个嘴。”姐姐佯怒,拿戴着玉镯子的手去掐她,她反倒咯咯笑起来,扣住姐姐的手亲亲指尖撒娇,“有点肉抱起来舒服嘛。”声音轻轻地哄,总算给人哄开心了,铺子也到了。
高跟鞋和平底的绣花鞋一同迈进铺子,早就有下人提前报备过,伙计迎出来请两位进门,一边带着她们到布匹前挑选,一边介绍还要在心里偷偷揣摩这两位主儿的心思。
“这色衬你,好看得紧。”在勾栏院里长大,孟荷棠自然知道什么花色称人,什么样的款式最能显不同身材的女人好看。手指勾开布料摊开,扯了一些到周玖良眼前比对,“就是色儿太老成了些。”
“都听您的。”周玖良抱着她的手臂笑,嘴边的小痣微微提起,又说道:“我倒觉得这匹布配您。”她拈起一块布来,是块藕粉缎面的料子,配今日画了妆的孟荷棠差些,但日常在宅子里也有懒得拾掇自己的时候,这块衬没化妆的姐姐倒是正好,显得年轻。
“这也太不稳重了些,再说也不是只做旗袍。”她摇摇头,挑了块湖蓝色的布,又择了块红色亮面的,两块布裁了,定了旗袍又定了裙子,花纹的底儿一件兰花一件仙鹤,说好了要做配套的,记了帐又出门去——还要给周小姐买身皮草、逛逛街,大户人家的小姐,没有身摩登的打扮怎么行。
08
年夜饭那天的三姨太身穿红色的长旗袍,身上围着黑色的皮草,袅袅婷婷地坐在周老爷左手边布菜,腿上是一双时兴的玻璃丝袜,脚下是周老爷送的新年礼物,一双黑漆面的高跟鞋,姨太太高兴得当晚就穿上了,还挽了头发,描了眉眼涂了胭脂。
年轻的三姨太神态娇美,风情万种,这是连周老爷都推拒不了的诱惑,右手边坐的女儿都没看过几眼。酒过三巡,周老爷已然醉醺醺不知年岁,搂着三姨太的肩臂,和她一口一口地对酌夹菜,不时哈哈大笑起来。
年夜饭连二姨太多多少少都喝了点酒,连日里苍白的脸也开始泛红,但已不年轻的二姨太哪儿有风华正茂的三姨太秀色可餐?她喝得连筷子都拿不住,咳了两声,被周老爷让丫头搀回房里歇息去了。
只剩周玖良待在桌上,她不太能喝酒,也就是父亲和她敬酒的时候抿了一两口,脸却一直都透着薄粉。
无他,只是因为今晚的孟荷棠对于她来说也是种诱惑,私底下睡一个被窝的俩人,姐姐明面上却是父亲的姨太太、自己的小妈。这也太过刺激,年轻不知事的周小姐想着那些个课本里可没教怎么应对,看着小姨娘没骨头似的被父亲抱在怀里,又是嫉妒生气,又是害羞。
周老爷实在是有些喝大了,聊着天突然把三姨太打横抱起来。妓子出身的三姨太自然懂是什么意思,她顺从地抬起手臂环住周老爷的脖子,咯咯笑着任由周老爷在她脸上留下一个带着酒气的吻,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周小姐。
周玖良下意识想站起来把她姐姐抢回来,却突然想起这是父亲过了门的姨娘,接下来做的事情她大概也能想得到,红烛帐暖,春宵一刻,理所应当。
可她就是嫉妒得要发疯,香香软软的小姨娘都只和她睡过一个被窝,甚至没有亲过自己,父亲买回她几个月都不曾碰一次,这会儿倒是知道她的好,抱起她就走了,而她还不知道如何能让小姨娘快乐的方法。
酒精上头,她一想到小姨娘那白生生的娇嫩身子和父亲那布满皱纹的手放在一处便热得很。我这是醉了,她想,做些出格的事情也可以理解为醉酒。完全忽略自己只呷了两口酒液的事实,提起蓝色的裙子,借着不算明亮的月光溜到父亲的寝房外,拿手指戳破了窗户纸偷偷往里瞧。
月行中天,来去的下人并不敢扰老爷的好事儿,早早退出了庭院去往别的地方,院子里静悄悄的,北平的冬天连声虫子叫也听不见,轻手轻脚地接近窗户往内一瞰,周玖良呼吸一滞,涨红了脸,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09
冷清而昏暗的月光穿过云层洒下,两具肉体交叠,床架的阴影投在了隐秘之地。周老爷背对着窗户,把三姨太的面容遮了个干净,周玖良只看得到一对长腿松松夹着她父亲的腰,随着身上男人的动作一晃一晃。
连裤的玻璃丝袜还没脱去,边缘大抵是被撕开了,露出女人白生生的大腿,脚趾蜷缩着,和她的身形一般小巧可爱,随着身上人的顶撞松开又蜷紧。一双幼白的手臂环上男人的肩背,手指上涂了蔻丹,红艳艳的像是她父亲背上被挠出来的血滴,过于刺眼。仔细一看还并着半边旗袍,要脱不脱地挂在小姨娘身上,内衣被甩到地上去,白花花的胸乳波浪般晃动,看得连向来性子冷的周小姐都羞臊。
更别提那一阵阵的动静,小姨娘从来没和她睡在一个被窝里发出过这种声音。不同于低斥自己和故意使相逗乐时的声音,娇柔的喘息呻吟一浪接着一浪。从周老爷嘴里听到的那些个淫词浪语让周小姐目瞪口呆,而从孟姨娘嘴里吐出的求饶和助兴的话却让周小姐血脉贲张,腿间隐隐有些湿意,她顾不上去关注自己,只呆呆地看着屋内床上的情境。
周老爷毕竟年纪大些,很快就撑不住,猛地拽住三姨太的腿往自己的方向一扯一撞猛力地操干起来,年轻的姐儿呼吸急促地叫,一声比一声高昂,叫着“去了去了”,脖颈扯出天鹅般的弧线,足尖猛地绷紧又失了气力。周老爷俯下身长舒一口气,抽身往后退了退,有什么东西落在榻上,白生生的一片,不知道从哪里流出来。
周小姐看得眼睛都红了,周老爷却实在没了力气,往床内掀开了被子,沾了枕头便呼呼大睡。这个时候周玖良才得以看到小姨娘的样子,她扯过被子的一角喘着气,眼神还稍稍有些放空,拿了丢在床头的手帕去擦腿间的泥泞,一抬眼,和偷窥的周小姐对上了。
三姨太大吃一惊,正坐起来,门被人轻轻推开,没发出动静,“……是我。”周小姐迈进门,垂眸看红艳艳的旗袍裹着白生生的小姨娘,舔了舔嘴唇,坐到床边,顾不上一屋子的腥臊味道去亲她。
孟荷棠刚开始是震惊,而后顺从地搂上她的脖子,周老爷喜欢她那一脸的妆不舍得弄花,周小姐可不,大红色口脂被蹭在嘴角面颊,连舌尖都染了好几处,甜蜜的口脂让周玖良更加热切地去寻找那份柔软的香甜,逐渐又把孟荷棠摁在床榻上。
“可别乱来,小丫头。”小姨娘点点她的鼻尖笑,发出气音免得扰了周老爷的睡眠,那白花花的肉体淋了一层香汗,在朦胧的月色下泛着光,显得更加诱人。“偷看了多久?嗯?”
“就一会儿。”周小姐抱着她,明明是同样的器官部位,可小姨娘身上就莫名有股子诱惑的味道,“会,舒服吗?”她小声地问。
“当然是舒服的呀。”小姨娘惊讶的表情一瞬即逝,随即笑开来,伸手去摸她的脸,“想摸摸小姨娘吗?杭杭?”她抵着周小姐的额头,软声询问道。
周小姐哪儿能拒绝?孟荷棠对于她来说,本身就是一个不能拒绝的诱惑。
食指慢慢伸入花穴入口,口中还不忘轻轻嘬着枣核一般的乳头,初经情事的小姐还不懂得如何控制轻重,往往犬牙就剐蹭了细嫩的皮肤,小姨娘手把手地教她,一步步地攻略自己身体的每一寸敏感地。
“轻点,急什么。”揉了揉女孩的小卷毛,孟荷棠指导她慢慢地伸进一个指节,摸索着进入,刚刚经历过性事的花穴还松软着,却也一张一合地裹得手指往更深的内里去,滑嫩而紧致的穴肉裹得她脸红,周小姐抬起眼来窥了一眼小姨娘的神色,又往里头伸进去一个指节。
新手的性事总是伴随青涩的疼痛和年轻的反应,孟荷棠深谙此理。扯掉那半边要掉不掉的旗袍,把整具肉体坦白在周小姐的目光下,包括那些深色的吻痕,让小妹妹的目光巡视领地般流连其上。
周小姐像是搓弄面团那样把小姨娘的胸握在手中揉弄,微凉细腻的触感让人爱不释手,离了内衣的胸部饶是她也无法一手握住,惹得身下的姐姐发出好听的呻吟,夹紧了腿,把女孩的手夹在腿间不得动弹。
于是这会儿周妹妹又要笑她,“您真是敏感。”手指无师自通轻轻抠挖内壁,引得小姨娘背弓起又落下,惊喘一声抓住她的手,叫她“杭杭”,那两个字细细地嚼碎了,碾化了,尽是温柔的意味。
看人得了趣,周小姐又不加收敛地伸进第二根指头,她练三弦,手指生得细长,很容易就深入小姨娘的内里。小姨娘握着她的手在里头打转,摩擦,寻找着那块微微凸起的肉,机灵的周小姐很快摁到了,手劲颇大,小姨娘的呻吟脱口而出,悠长悠长,又娇又急,比刚才在周老爷身下的平淡些,却更加真实。
找到了让孟姐姐得趣的点,小周妹妹变本加厉,三根手指伸进不断按压敏感点,指尖还时不时戳刺花心,一手却摁着姐姐的肩膀不让动。纵使被欲望的火燎得想要蜷缩扭动也不得动弹。小姨娘爽得眼泪都掉下来,花了眼角的眼线和胭脂,抽抽搭搭地要她用力点,哭哭啼啼地要她再深点,腿主动地环上周小姐略显丰腴的腰,扭着腰往手指上撞。
周玖良哪里会说那些个床笫之间的助兴话,只得听姐姐的号令,愈发用力地摁、转、刺,花心大开,流了一手的水,滴滴答答淌在榻上,床单都湿了一片。
她放开了嗓子哭叫,同样喊着“要去了”,还叫着周小姐的字,“杭杭”“不要”地叫个不听,腿到脚尖绷成一条直线,胸口高高挺起被人含住,眼泪和涎水统统涌出,彻底花了整面的妆,还弄脏了枕头。
于是周玖良更加卖力地抽插,大拇指摁上花唇前的一枚小豆豆,孟荷棠便真的撑不住,眼睛微微上翻,低声尖叫着潮吹,高潮时自花心里喷出一大股水来,冲到周小姐的指尖,推着它们往外挤。
她动情地低下头去吻孟姐姐的唇,再一次弄花口脂,身下的女人搂着她的脖子,眼泪混着胭脂流到嘴里,舌尖一尝,是甜的。
10
这一年来北平城愈发的不平凡,连脾气好的周老爷都时常紧皱着眉头,本来过年是一年内唯一开心点的事儿,二姨太却又在初春病倒了,外边传来的消息又不怎么好,一时间连周家都是愁云密布。
在学校上课的周小姐一下了学便往回跑,回到家里和父亲密谈了有半个时辰,眼见着面沉如水的周小姐从房里出来拐进自己的别院,孟荷棠连忙斟了杯热茶递给她,“怎么了?”
周玖良把手炉放在桌上,看着她欲言又止,一对浓眉紧紧蹙着,“战争爆发了,离北平很近,马上就烧过来了。”
“……虽然知道已经开始了,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孟荷棠也拧起眉头,虽然深居大院,但是风声她好歹有听到些,近日巡街的警督也多了起来,不是什么好兆头。“那你们学校——”
“安心,学校暂且是安全之地。”周小姐拍拍她的手,嘴上说着宽慰的话,可眉心的大疙瘩就没消下来过,按照这个节节败退的趋势,她当然不会觉得真的烧到北平来了,学校能够幸免于难,因为已经渐渐开始不上课了,只得待在学校里。
孟荷棠心思活络,自然看出些什么来,“若是在学校不安全,就回家来。”她小声地嘱咐,“秋兰这身子……我估计着也……”话到一半便说不下去,只是握着周玖良的手,“多在家里待会儿吧。”
周玖良抿着唇,她当然知道孟姐姐说的什么。二姨太自那日年夜饭下了桌就大小咳嗽个不停,老爷请了医生来看,只说是吃了酒发热,又染了风寒,修养一些时日便好。
来的医生开了好些个药,周老爷念在多年情分,倒差人也抓了好的。药水如金,却也流水般地进了二姨太的口,浓重的中药苦味连日飘荡在周宅四四方方的上空,连着两三个月都这样,却也总不见二姨太走出来活动活动。
哪有吃了两三个月药却总也不见好的?孟荷棠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委婉地提醒不怎么在家的周玖良,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除夕已过了三个月,而这三个月内,竟没见到二姨太一次。
她恍恍惚惚地出了别院的门,望向二姨太的院子,有那些个伺候姨太太的下人犹豫地看着站在两院间廊下的小姐,最终还是走开了。
踟蹰再三,她还是提着裙子,缓步往别院走去,二姨太秋兰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难以说清,按理来说,二姨太原本就是跟着记忆里未曾见过面的母亲一起来的随身丫头,母亲去了,便一朝飞上枝头当凤凰。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身子和去了的母亲一样脆弱,动不动就是病恹恹的样儿,实难看到她面色红润的样儿,可不招人喜欢。
11
迈过院门坎儿,又穿过长长的走廊,周玖良的步子不大,一步一步落得踏实,越往卧房走那阵药草气息就越浓重。女学生的皮鞋轻轻落在屋内的青石地砖上,惊了倚在床边的女人。那双眼睛亮得吓人,缠绵病榻的人猛地站起来,却又因为没有力气复坐了回去。
周玖良扶也不是,说也不是,只好走近几步,斜坐在床沿给人拉了拉被子,相对无言,只有沉闷的药味弥漫在床帏之间。
“……杭杭。”二姨太咳了两声,嗓音嘶哑,抓住她的手要说些什么。
周玖良伸出手任她抓着,低下头,许久没注意过二姨太,随着她的长大,二姨太瘦脱了相的手上也出现了褶皱,不复她小时候见到的那样光鲜亮丽。眼前这副形容枯槁的样子,才是她原本的身份——一个下人,和那些个伺候她的嬷嬷一般,手上尽是茧子和皱纹,哪儿有姨太太的风貌在?又觉得悲哀,才三十多岁的女人,看起来却和她的父亲一般苍老,头发里也隐隐可见一两道的银色。
“我知道,咳,你一直没把我当一个姨太太看。”
“毕竟我是你母亲的丫头,在小姐去了以后就勾搭了你父亲做了姨太太,想来你也是,不甘心的。”
这倒没有,因为她对于生母甚至没有什么印象,只大概知道是个很温柔的女人,跟着从商的父亲从苏杭远嫁到北平来,父亲也是为了惦念她,才给她了杭字。周玖良张了张口,只说出句“我没有怨恨您”来。
二姨太却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笑出了声,“不怨恨就不怨恨吧,你说些什么,我都是乐意信的。”她目光悠远,这屋子不大,她的目光却投的很远,像在看谁,流出怀念的意思来,“我打心里头,信着小姐,和小姐的家人,包括你。”
“……陈年旧事,不再提了,免得你厌烦,”秋兰笑笑,又问她:“你和三太太关系好么?”
“好的。”周玖良点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秋兰的眼里似乎暗淡了一瞬,又重新挂着笑,拍拍她的手,又问了两句学校的功课,她也不懂什么,只知道在学校的成绩很不错便放下心来,笑得眼角都堆起了皱纹来。又问她有没有碰到喜欢的男生,周玖良思考半晌,摇了摇头。
“没遇上也罢,要遇到对的人,总归是要多等会儿的。”秋兰哪里知道她和孟荷棠的事儿,“虽然答应了小姐要看着你成家,但我大抵是、咳咳、是见不到了……”
周玖良赶忙去扶她:“您别这么说,您还年轻着呢,总归是会好的。”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没底气。
“我自己的身子,我还不清楚吗?”秋兰苦笑一声,还想和她说些什么,却也不知道该说句什么,于是便说:“给姨娘,弹个弦子吧,好吗?”
“好。”周玖良点点头,这点要求她还是可以成全的,回身就要出门去取弦子来,却听得身后一声拼了气力的叫:“杭杭!”
她回头,看到二姨太半边身子从床上探出,两只手臂撑在床沿,眼里亮晶晶的,她一动便晃碎了,顺着脸颊流下来,碎在地上。
“我取了弦子就回来。”周玖良脸颊牵动起一个笑来,“您安心在这待着吧!紧着别吹了风!”
说罢,她提着裙子出了门去,便再也没回来。
二姨太秋兰,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都没再听过那阵阵作响的三弦琴声,直到她的身子被黄土遮盖,也再没看到过周玖良的身影。
12
周玖良出了门往自己院子里赶,没走两步便有下人来拦她,说她的同学来了,学校找周小姐有急事,她便只得跟着往前厅跑,一路上凛冽春风吹动她的裙摆和脚踝,冷得刺骨,冰冰凉凉的疼。
来的的确是她的同班同学,说军队马上就要进城,警督勒令学校把学生都召集起来集合管理,现在得去学校一趟。倒是还留了点时间给她收拾东西——再有半个多时辰就得到校,时间紧迫,也就够她收拾东西了。
“刚回来就走?”孟荷棠听到了动静赶紧跑回来,紧着帮她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急着问她,“有说什么时候能回来么?”
“不晓得。”周玖良把衣服全部整出来,挑了几件薄的塞进包裹里,孟荷棠又塞了她们过年时定做的衣裙皮草,甚至还有两件自己的衣服,看到周小姐的眼神瞟过来,便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她还在长身体、万一长高了也能穿上之类的,话还没说完被周玖良抱了个满怀。
孟荷棠眼泪一下就下来了,进门以来她没受过什么委屈,见多识广的窑姐儿从没流过泪,这会儿却痛痛快快地淌下珍珠大的泪珠来,浸润了周小姐肩膀的衣料,贝齿咬住了衣料呜咽着,泣声哀哀,像是针扎在心头肉上般的疼。
于是周玖良也落下泪来,时运不济,谁知道这一去会发生什么,待那鬼子进了城又当是何种光景?学校可能尚有庇佑,而周家呢?年岁已大的周老爷呢?卧病在床的二姨太又当如何?最放心不下的、出身不好、抱着她哭成个泪人儿的小姨娘呢?
她挣开小姨娘的怀抱,把她摁在紧闭的木门上去寻柔软的唇,孟荷棠捧着她的脸,边哭边迎合她的亲吻,俩人嘴唇交叠,吻得又急又狠。泪水顺着脸颊汇入交合的唇齿,没了口脂的中和,咸涩的泪愈发的苦,仿佛心里的难过都顺着眼眶涌出的泪流了个干净。
本就没多少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周小姐松开小姨娘,拿帕子把她脸上的泪痕擦净了,“等我回来。”最后亲亲她的唇,周小姐拎起包裹出门,坐上黄包车走了。
13
其实要说久也没多久,也就两周的时间,周小姐便大包小包地回来,东西却还留在汽车上,进了门没先去找小姨娘,而是径直去了书房,又让下人叫了孟荷棠来,直到三人都在书房内,才开口表明意图。
“这太危险了!”听了周小姐的话,周老爷第一个不同意,“本来女孩子念书就是危险,你还想留洋?你知道外边多动荡吗!哪儿有北平这么安稳!不许去!”
“可学校都被军队控制住了,再这么下去连书都读不了!”周玖良据理力争。
“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不许去!”周老爷一拍桌子,猛地咳嗽起来,周小姐这次却没有去扶他,只是瞧着。“可这由不得您,”她说着,眼眶慢慢红了,“我也不想去,可这个名额真就落在了女儿的头上,只有我一人,我也不想抛下你们。”
学校有一个可以到英国学校进修的名额,按照成绩和家里负担大小来排,这个被选中的名额就落到了周玖良的身上,校长叹着气让她回家里和父亲商量商量。
毕竟这个时候了,谁都挤破了头想往外走,可这孩子倔得很,不乐意离开北平,但对接的学校同样也看上了周玖良,认为是个人才,不想放过这个好机会。
“……去吧。”一旁坐着把玩茶杯的三姨太突然开口,俩人的目光猛地聚焦到她身上,只不过两周不见,她瘦了好多,过年时被周玖良搂着说胖了些的身条又苗条了许多,袖子隐隐漏出一节藕臂来。
“……你说什么?”气头上的周老爷指着三姨太,“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便不心疼……亏得她和你关系这么好——”
“正因为关系好,才不能让她待在北平!”孟荷棠猛地抬起眼,一个站一个坐,她的气势却分毫不减,今日她没有描眉画眼,头发也只是稍微盘了盘,反而显得她目光坚毅。
周老爷气得说不出话,倒是周小姐愣愣地和她对上眼神,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国外人生地不熟,难免会困难些,可实在比国内安全。”孟荷棠盯着周小姐,声音放软了些,却还是严肃,“若是有这个机会,为何不去试试呢?”
周玖良心下的委屈一下子翻上来,父亲允了倒没什么,可偏偏是最亲最亲的孟姐姐,要把她往外推。
“可我不想——”“混账!”话被截断,孟荷棠喝了一声,一巴掌拍上桌子提了气训斥她,“周玖良,你想清楚!留在这不走,能为家里做什么!”
“学业未成,家里的产业也不懂经营,如今战乱世道,你留在这,就等于在家里头做只蠹虫!你会什么?你只会读书弹琴,这乱世有读书人说话的地方吗!”
“姨娘是个粗人,出身低贱,但好歹这些东西我明白。你呢?你一个在学校里上课的人,尚且不懂吗!”
眼见着那泛红的眼眶就要落下泪来,孟荷棠看了一眼愣怔的周老爷,起身拉着两个人坐下,又把茶水满上,抛下一句“我去给杭杭收拾东西”就出了门,怕再走晚点,她也要红着眼眶落泪,求着周玖良别走了。
父女俩坐在桌前相对无言,茶水渐渐地凉了,周玖良看着不再升起的水汽,眼泪在眶里打转半天没落下来。
倒是周老爷长叹一声,“你姨娘看得比我俩通透。”他说着把冷茶喝了,手撑着桌面慢慢地起来,那一瞬间他仿佛老了十几岁,佝偻着背有如上了年岁的老人。
“去吧,去吧,谁能拦得住这世道呢?你不出去经历,怎么知道把这个周家管理好?”他摆摆手,让下人取来了宅子里大半的金银珠宝,周家的确有钱,就光在这的钱财都足够这家里随便哪个丫头风光安稳地过完一生。
可他还觉得不够,亲自去取了大太太留下的一笔嫁妆,本来是要跟着大太太一起入土的一箱东西,此刻被打开摆在她面前,那首饰钗环、金条银块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爹……”周玖良抖着手不敢去碰。
“这是如烟生前说要留给你的。”周老爷伸出粗糙的手缓缓地抚着那口金丝楠做的箱子,眼前出现温柔小意的大太太如烟嫁进来的时候,十里红妆八抬大轿,掀开盖头的那一瞬如烟和玖良如出一辙的笑。
他狠狠闭了闭眼,关了箱子,那些绸缎财宝尽数被阴影笼罩。
“去和你三姨太告个别吧。”他说。
14
三姨太正坐在周玖良的房间里默默垂泪,东西已没什么好收拾的了,只有一点她的体己,也装满了一个包裹放在脚边。看到她进来了,孟荷棠连忙擦了眼角的泪,拾起包袱要给她。她没接。
“你当真舍得我走?”周小姐只是看着她,俩人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隔着门槛相看,“孟姨娘,你好狠的心。”
“我也不是什么圣人,大道理谁不会说?”孟荷棠笑起来,眼睛肿得像兔子笑容却依然好看,“我怕我要是真说了,你就真不走了。”
“还是你懂我,那番话不过是想让我死心,我知道的。”周玖良跨步上前抱住她,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孟荷棠哭不出来,只好吻在她的额头和嘴唇上,“一定要回来,回来带我走。”
“一定。”周玖良点了头,咬牙下定决心,推开她提起包袱往外奔,待孟荷棠追出去,汽车已经开远了,拐了个弯,消失在来去匆匆的人流之中。
不知前路,不知归期,不敢回首,回首也是无路。
15
五年,不过是院子里的玉兰和海棠先后开了又落,岁月没能在孟荷棠的脸上留下痕迹,却改变了很多东西。
比如战火没有蔓延到北平不假,但不论哪行哪业都不好过,家里大部分的钱财被带走,渐渐的便有些拮据的意思。
比如周玖良刚到英国,二姨太秋兰便去了,好歹也是跟了自己十多年的姨太太,周老爷神色悲切地主持了葬礼。
比如二姨太去了没一个月,因着思念和亲人逝去的悲痛,周老爷也病倒了,周府上上下下愁云惨淡人心杂乱,孟荷棠一边要差人好生照顾周老爷,一边接了手下的铺子,其中困难撇去不谈,也算是周转得开。
比如过了三年,冬天大雪刚落没几天,周老爷终是支撑不住,这个比大太太还要老上十岁的男人终于是去了,走之前还要人把他抬到大院门口,痴痴地望着当年汽车开走的方向,缓缓合上了眼。
周老爷一去,那些个按捺不住的人就纷纷跳出来,指着三姨太的鼻子骂女人不能当家,还细数她的出身,她大字儿不识一个,这要是碰上个软包子,估计就这么认了。
可三姨太不是,反而是个硬茬子痛快人,裹着大衣外套二话不说,给家里下人每人一笔钱遣散了,地契一类尽数收起来藏好,把家里的钱财和自己的东西收好打包收拾进汽车里头。
自己则把门一锁,当着那些个说闲言碎语的人面提着小皮箱钻进汽车里头扬尘而去。气得那些个男人无法,又不好直接破门而入,那地契可都扣在三姨太手上呢,就只好摇摇头散了。
还有些人到处找这位三姨太的下落,只听说她买了张车票南下去了,至于去哪儿,这倒是没人知道,于是只好作罢。
其实也有人在那群人找上门之前看到过三姨太。
在曾经栖身过的勾栏院门口,穿着双带高跟的黑鞋迈出了妓院的门儿,老鸨捏着手里头一封信,三分担忧三分吃惊地望着她。
她出了门便撑起伞,回过头去,看布做的旌旗在寒风中飘荡,老旧的院楼失了出挑艳丽的色彩,灰扑扑落了些尘埃。“妈妈留步,这便是最后一面。”她说,“劳烦您,不论周小姐何时回来,见到她便把信交给她。”
“哎,哎,一定的。”老鸨子手里握着一锭金子,连连应声。
要说这做了姨太太的人是财大气粗,老爷二姨太小姐都不在了,这家里的银钱大可随便挥霍,不过也不是什么干净东西罢了。
裹着棉衣的女人被黄包车夫扶着手臂上了车,白色的洋伞和雪一般白,搭在肩膀上。
“太太,走吗?”那车夫冻得不行,问她。
“走罢。”她说。
京城落雪,良人未归。
16
第六年的秋天,周小姐回来了。
她万是没想到,只是离开了五年有余,这宅子,这北平,处处都不一样了。大白天的家门挂了锁,门前的落叶脏污一层一层,也不见门房把小门打开。心下奇怪,但钥匙她自然有一把,插进铜锁里轻轻松松便拧开了。
都说女大十八变,那留洋归来的周小姐站在周宅门前,以前周老爷手下的人大多都不认得这背影,在街上偷偷地低声谈论,待她摸出钥匙打开门上的锁,才齐齐反应过来,竟是周小姐回来了!这五年一晃而过,周小姐出落得愈发清秀,周身那股子清冷的气场也愈发强,一般没人乐意招惹这位小姐,只躲在一边看热闹。
有那些个好事儿的想上前告诉她三姨娘做的事儿,被人拉住了,摇摇头,这还只是个刚长大的姑娘,什么都不懂,一进门就知道发生什么,还用多费口舌做什么呢?
于是周小姐提着一口大皮箱,迈过了门槛。朱漆的大门缓缓合上,阻隔了外人看热闹的眼神,也阻隔了市井喧闹。
迎面是一面影壁墙,地上的草早已干枯,却还留着些许的青茬,草长得高了些,已经到她的脚踝上了。周小姐皱皱眉,这和她离开前的状况相去甚远,本不该是这样。
漫步廊上,穿宅过院,空荡荡的一个宅子,什么都没有,甚至有些地方都挂了蛛网,想来清洁要费上一番气力。院里的玉兰和海棠也蔫蔫的没什么精神,海棠的花期刚结束一个多月,地上尽是些残落的花瓣,已经失去水分,软烂得一脚就能踏碎。
留洋蓄了长发的周小姐,一人提着皮箱站在院子里茫然不知所措,这宅子太安静,一点人气都没有,那些往来的下人、脂粉的香气,似乎只是她十几年的一场梦——对了,脂粉,孟姐姐!她猛地醒过来,箱子都顾不得拿,跑着冲进了小姨娘的屋子。
门是插销的锁,一拉就开,木门被人推开发出“吱呀呀”的惨叫,灰尘扑朔落下,满屋子里尽是灰尘,蒙上了白布,往日热闹的卧房看起来白惨惨一片,白得吓人。
周玖良不信,她一间间地推开房门,每间住人的地儿都是这样,白布蒙着不落灰,厨房的锅盖上都有一层厚厚的灰尘。
她不敢信,只是走了六年而已,怎么会变成这样?父亲呢?二姨娘呢?孟姐姐呢?丫头下人呢?一掀防尘白布,正对着房门的椅子上空空荡荡,却好像有人刚从这里离开一样——这是孟荷棠的房间。
勾着温柔笑意的孟姐姐,总会朝着大门的方向坐着,泡壶茶等她揣着书本或抱着琴来找自己。有时茶壶旁会摆一盘点心,城南城北,不论多难得到,可孟荷棠总会买得到,等她抱着书搬了椅子坐在自己旁边,她背书她唱曲儿,细碎的小调融进时光里。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什么都不在了。周玖良呆呆地坐在那把椅子上,眼见着鸟儿飞来又飞走,她像是被人抛弃的小孩,坐在那什么也不知道做。
大概过了有一个时辰,她才想到孟姐姐之前告诉她,房间的地下有块地方是空的,用来藏一些小宝贝。周玖良赶忙起身在房间内到处转,皮鞋跟踩在其中一块地砖上叩叩作响,赶紧找了个工具把薄薄的地砖破坏了,其下果然是中空的,扒开碎石一看,果真有东西。
是孟荷棠的梳妆匣,没有落锁,打开最上边是一封信。
“杭杭:
展信佳。
这是你去英国的第一年,老爷教我如何写信,让你看看成果。
听说通信受到了阻碍,寄出去的信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也从未见过你回信,无妨,我大概会每年写一次,希望你回来能看得见。
秋兰去了,估摸着是你到英国的那天断的气,伺候的丫头说一觉醒来就去了,大抵是没有痛苦,只是似乎哭过,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老爷在秋兰走一个月后病了,不至于下不了床,但需要拐杖撑着才能走。这几日睡觉总是魇着,我只得陪着在旁边。有时候会听到他叫你母亲的名字,醒来总是满脸泪,五十多的人了,看起来像个小孩子一样往我怀里钻着哭,倒是新鲜。
……
马上就要到冬天了,北平的秋天太短太暖和了,经常写着就睡着了忘了时间,醒来听到军队巡街的声音,竟觉得有种奇妙的安心感。
望一切安好。
孟荷棠”
“杭杭:
展信佳。
这是第二年了,玉兰和海棠的花数翻了一倍,只好剪了枝干,修剪一番。
自你父亲病了以后,铺子里大多的事都是我去跑,毕竟他行动不太方便,除了有的时候有人来家里开开会便是我在打理。
我打理得还算不错,连老爷都夸赞我干得好,只是店里有些人嘴不太干净,也被我处理干净了。看到这里不妨夸夸我?我可是家里唯一能主事的太太。
……
有的时候看着家里的琴,就会很想你,想我们琴瑟和鸣的时候,想你教我读书写字儿,我们缩在一个被窝里讲小话【有水迹】。每天忙里忙外,闲暇的时间太少,但我仍然深切地想念你。
望一切安好。
孟荷棠”
……
“杭杭:
展信佳。
你离开的第四年,老爷去了。
我尝试着给你送信告知你这个消息,可每个地方都在打仗,信件遗失在不知道哪片泥土里。这四年我已经渐渐习惯忙碌的生活,却还是会经常到你的房间里坐一坐,翻翻你的书,看看你的字迹,就好像你还在一样。
老爷去了,便渐渐有些人忍不住想要吞了周家的产业,不让我当家。我一直记得周家该是你的,一分没有贪,房产地契重要的东西都在盒子的最底下,你回来就能看到。只要你是周家的小姐,你还姓周,可以马上把产业修整起来。
下人已经被我给了笔钱遣散了,这地方大概很快就会荒掉,如果身上没有钱,还想修一修住着,底下还有些碎银,请几个人来打扫一番就好,大可不必自己动手,灰尘可大得很。当然如果你不让别人进房间也可以自己来,会很累的!
至于我,我大概是待不住了,北平城内没有我能容身的地方,我决定找个地方去,去你母亲的故乡看看也好,也漂洋过海去你在的地方也好。
具体想好去哪里的话,我会留一封信给我那儿的妈妈,很好找,全北平大概也就这一家勾栏院了。
望一切安好。
孟荷棠”
最后一封信和前几封的纸都不一样,素白的信封,里头也是素白的纸,右下角画了枝墨梅,打开来只有一句话。
“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17
谁也不知道周小姐到底是在宅子里发现了什么,第二天她就去自家铺子里找人,挑了几个年轻力壮干活勤快的给工钱把家里收拾了,又拿着地契一类的,凭着她孟姐姐信里留下的人名挨个找,既有忠心耿耿的元老,也有那些个趁主子不在乱咬人的,诚心诚意拉拢前者,费了功夫踢了后者。
又跑去找了那家妓院,却听附近的人说这老鸨子前一年就带着人跑了,如今是座空楼,上边落了厚厚一层灰,派了几个工人去,都说没找到信件,只好作罢。
有那个心思活络的,看到周小姐跑前跑后大概也意识到什么,周家怕是又要起来了,这周小姐可不比周老爷好说话,雷厉风行,看人极准,又是留过洋的,一时间趋炎附势的不少,但通通被拒之门外。
有那么些个好心的老人,告诉她三姨娘大概是往南方去了,因得那天只有一班往关东的车,其余全是往沪上的,而关东并不安全,应该就是去了租界。周玖良谢过他,照顾了他们家的生意,打道回府却又开始犯愁。
沪上,沪上,说着容易,这会儿出城或进租界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路途遥远凶险不说,连城都很难出去,她太久没回来了,要立住家产还要打通关系,过程过于漫长,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
周玖良问了很多人,稍微熟悉点的都摇摇头委婉劝阻,那些不熟的更是嘲讽她异想天开。周小姐也不恼,反正只要有一个大方向,她就总能见到孟荷棠,且等着就是了。
这一等,就是十年。
漫长的十年,能把一个少女变成一个女人,也能把一个学生变成撑起一家的主人。
抗战胜利后军队逐渐从城内退出,关卡松了许多,上海那边的商会向北平的商家们邀请一聚,其中自然包括周家,毕竟周家的那位是位留过洋的女性不说,还是独身一人把妻离子散的周家又捡回来发展,当真算得上是个名人了。
于是许久没出过远门的周小姐稍作打扮,穿上一身湖蓝色的旗袍,外边搭一件披肩——夏天还未完全过去,上海还是热得慌,汽车里却较为凉爽,大概是开了冷气的缘故。
“前面就是了下榻的酒店了,”司机开口提醒,“您准备一下。”
于是她提起精神,紧了紧身上的衣袍,从汽车的窗口望出去,车水马龙,来去匆匆。
一如当年她离开北平的那日,不知前路,不问归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