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邪-ER

【ER】下一枪(六)

十二点,芝加哥港。 这是格朗泰尔给维斯的情报。 要想和阿尔·卡彭的人作对,你想知道的不是他们在哪里卸货、谈判和杀人。你想知道的是当你的匕首割断他们的喉咙时,黑暗中谁的枪又瞄准了你的后心。 格朗泰尔两件事都知道。 从突尼斯来的油船正载着一箱箱液体黄金航行在伊利运河上,午夜在芝加哥港卸货。卡彭派瓦让去转运。瓦让强壮稳重但已衰老,而卡彭正值盛年。如果他们俩的年龄颠倒,瓦让必定是下一任教父。 瓦让除了几名亲信以外没有设防。撇除卡彭不申报所得税的进账,橄榄油交易本身不违法,警察没有理由也不敢动这块肥肉。而对打算突袭的帮派来说,劫走成吨进口油并非易事。况且,芝加哥的狂徒饿狼般疯抢的往往不是货物,是倾销强卖货物的地盘。游戏规则:如果疤脸卡彭靠武力或收买赢了印第安纳村的分销商们,那么波兰人维斯即使有一仓库上好的苏格兰威士忌,在当地也卖不出去,美酒只能在锯木屑里烂掉。 但如果谁不稀罕钱,只想像对着卡彭的大鼻子撒尿一样狠狠地侮辱疤脸,他就应该去芝加哥港,给瓦让当头一击。 这就是波兰人海米·维斯的计划。

今晚阴云密布,水面无福享受星光。密歇根湖十分宽广,格朗泰尔在这抛过许多的尸,湖也没被染红。他躲在港口附近的船仓,向外瞄着。 几辆三厢轿车停在路灯下,几个他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孔走出来。“主教”瓦让没来。格朗泰尔不知道瓦让安全了算坏事还是好事。坏事是因为去年新年瓦让炸了警署。好事是因为瓦让是爱潘妮的恩人(我们日后再谈)。他有个养女,救济了无数儿童。格朗泰尔最后决定这是好事。 他活动了一下胳膊。右肩还没好全,但他左右手都能使枪。很多出生入死的战士都这样。你永远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就会断掉一只手。 德纳第从他手里把望远镜拿回去:“别捣乱,醉汉。” “你高估我了,厨子。”格朗泰尔说。厨子是德纳第的诨名。不是因为他做饭做得好,而是因为他拿臭老鼠肉做肉饼卖。 “等信号就开打。”德纳第说,重新隐没进黑暗中。 第一个倒下的是一名船员。没人记得第二个。此后一枚手榴弹冲开了地狱的闸门。两边的人完全被冲散,陷入了一场类似屠杀的混战。四面八方震耳欲聋的枪响和燃烧声把呻吟盖过去了。几个人没爬回舢板,芝加哥打字机就把火药送进了他们胸膛。有人横尸在栈桥上,有人掉进水里。不肯用枪的人——不知道是哪边的——一挥匕首,他的对手就和断指一起掉进了水里。 格朗泰尔虚放着冷枪,往战场外跑。没卸完的空箱子和铁皮船身形成了一个隐秘的夹角。格朗泰尔甫扎进去,细长的枪管倏忽抵在他的胸口。格朗泰尔一抬脸,枪管放下了。那是德纳第。 “我怎么一点都不惊讶你还活着呢?”格朗泰尔说。 “要是你不稀罕老子的掩体,我就把你给男人操的屁股踢出去。” “别别别,你大人有大量。”格朗泰尔说。妈的,全芝加哥市民都知道他是男同性恋了? 德纳第脚边堆着几具尸体,灰尘和血迹像一道道车辙,显出拖拽过的痕迹。那些人空空如洗的口袋已经被翻出来了。 “大丰收啊?” “溜了一个。小母狗往东跑了。” 能出现在这地方的女人只有一个。 “那可是你闺女。” “要把她老子害死的宝贝闺女!” 一道子弹从板条箱里穿出来,橄榄油溅了格朗泰尔一身。他之前满身血的衣服没洗干净,现在红红黄黄像盘玛格丽特披萨。格朗泰尔骂道:“你声音小点!” 他转身就是一枪。那个朝他们开枪的人一震,倒下来死了。格朗泰尔闭了闭眼。这人是卡彭手下的,和他打过牌。 “'厨子'!”见敌人被打跑了,一个瘦得骨头透光的男人从黑暗里钻出来。他瞅了一眼格朗泰尔,靠到德纳第耳朵边上。格朗泰尔暗叫不妙。 “我去追你宝贝闺女。”没等他们说完,格朗泰尔就弹起来没命地跑了,“你在这发你的财吧。”

格朗泰尔刚抓住窗檐,手榴弹的冲击波就把他后脚跟掀飞了。他脊背着地掉进棚屋。一颗子弹咻地打在他脚边。 格朗泰尔惊得往后一跳。一道身影骤然闪过,放出两枪。她的动作比她的头发在空中飞舞的速度更快。 爱潘妮要他的命。 她当然知道格朗泰尔背叛了她。两次。他先是个警察的卧底,又把情报卖给了北边帮。一个卡彭的前打手出现在这里,跟北边帮为伍,走漏风声的只可能是他。格朗泰尔连滚带爬地躲到箱子后面,心里一酸。 “你现在出来,我留你个全尸。”爱潘妮的声音说,“婊子。” 姓德纳第的都很会骂人。 格朗泰尔撕下白衬衫上一道布条,绑在枪管上,伸到箱子外面挥了挥。 爱潘妮把布条打成了筛子。 格朗泰尔看看布条。不怪爱潘妮。它已经被血染得不像面白旗,倒像红旗。 格朗泰尔解下布条,把冲锋枪丢出去。 “干嘛,娘娘腔?”爱潘妮骂他。 格朗泰尔拆开衣服袖子,把缝在里面的保命刀片也扔出去。 “你以为我这就能放过你了,贱货?” 格朗泰尔空着手走出去。他站在遍布尸体和玻璃碎片的棚屋中央,说:“你开枪吧。” 噼里啪啦的子弹冲出来,给他的人体描了个边。 爱潘妮走出来,甩了甩她沾着血的栗色长发。她把枪也丢在脚边。 “你看起来气色很好。” “你看起来像猫屁眼。” 格朗泰尔闭嘴了。 “知道瓦让怎么发现你是雷子的吗?” 格朗泰尔摇头。 “他一直都知道。”爱潘妮冷笑一声,“从去年起。你以为你的档案被烧光了,你的接头人也死了,是吧?你还去等新的联络人,没等到。你就是一块垃圾,醉汉。你喝酒喝到比猪还迟钝,有人跟踪你都没发现。” 格朗泰尔的脑子爆炸了。 “他谁都没说,包括我。你对他来说连威胁都算不上。” 格朗泰尔想他应该觉得后怕、愤怒,但他只觉得苦涩。冉·瓦让想的一点不错。他和警方的联系被毁掉了,此后他什么都没做。他没和警署建立新的联系,也没在黑手党打出新的前途。他只是酗酒,纵欲,自怨自艾。 他只是一块行尸走肉。 “荣幸之至啊。”格朗泰尔挠挠头,“现在他觉得我有点威胁了?” 爱潘妮把视线看向一遍。当她悲伤却不想让格朗泰尔看见的时候(也就是说,她每次悲伤),她就这样。 “是我跟他说的。” 格朗泰尔的脑子第二次爆炸了。他眨眨眼睛,全都懂了。 “因为我非要从俱乐部救走一个警察?” 格朗泰尔像块行尸走肉的一年半里,他唯一一次掌握命运的尝试就是救走安灼拉。他没想好要跟安灼拉说什么,拿安灼拉怎么办。他只想到这个曾经在他崩溃的时候救了他的年轻警察是他和信仰二字唯一的联系。 格朗泰尔把昏迷的太阳神扛进他囚室一般的住处时,他在意识深处跪下来,向安灼拉祈求。求你了,把我从阴影中带走吧。求你了,让我和你并肩。 “我以为你要么见色起意,要么善心大发,要么见色起意所以善心大发了。我对瓦让说的是见色起意。可惜瓦让认为不是。他觉得你们有什么密谋。”爱潘妮打量狼狈不堪的格朗泰尔,“现在我看出来没——” 格朗泰尔猛扑向她。 他们在地上扭滚作一团,爱潘妮以为格朗泰尔早被酒精泡得绵软的肌肉爆发出恐怖的力气。他双手把爱潘妮推进箱子后面,爱潘妮怒吼着挣扎,在他脸上留下三道血痕。格朗泰尔一拳把另一只空板条箱推到她头顶挡住她,粗喘着,在爱潘妮上方请求道:“别出声。” 爱潘妮不动了。 格朗泰尔翻身滚到地板上,抓过一具还未僵硬的尸体,骑在他身上,狠狠扼住他的喉咙。门打开的时候,他把尸体的脑袋重重磕在地上。头发、血和碎肉沾了他满手。 德纳第站在门外,阴冷地俯视着他。

“你来得太慢了,这个我已经干掉了。”格朗泰尔佯装轻松地说。他向后一坐,手够到爱潘妮丢下的枪。 德纳第露出几近甜蜜的假笑。他把冲锋枪像玩具一样在手里掂着,蹲下来,摸索那具死尸。他掏出一块怀表,仔细看了看它的成色,收进怀里。在格朗泰尔几乎以为德纳第要相信他时,厨子慢慢地说:“我在窗外看到的那个可是长头发的。” “啥?” “你知道我在说啥。”德纳第说。他像扭断人脖子那样一拉柯尔特转轮的顶部,把枪口对准了格朗泰尔:“我婆娘生的那小魔鬼就在这。你把她藏哪去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这儿只有你我两个活人。”格朗泰尔说,“如果你不在三秒之内放下枪,只有我一个。” 他的手已经抓紧了爱潘妮小巧的手枪,但这开枪位置对他很不利。两成几率他比德纳第快,七成几率德纳第比他快,一成几率德纳第和他同归于尽。 德纳第眯着眼睛考虑着什么。也许是爱潘妮会不会突然从某个角落跳出来,为了这个叛徒给她爹一枪。答案显然是不会:他的嘴角浮出一抹冷笑。 “海米说活着的你更值钱。”德纳第嘲弄道,“不——” 一声枪响。

格朗泰尔扑过去抓住了德纳第的枪,后者捂着手腕,痛嚎着,跪在了地上。格朗泰尔猛地一脚踩在他肚子上,用枪托狠砸他的脑袋。德纳第不吭声了。格朗泰尔大汗淋漓,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不用骂我,他没死。”格朗泰尔喘着粗气说,“出来吧,安灼拉。” 安灼拉从窗户里翻了进来。格朗泰尔看着他的阿波罗从战火中走来,衣领没有一丝褶皱,依然高贵、美丽。 也许吧。 “他们已经发现我没杀你了。”格朗泰尔说,“你不用一直戴着假胡子。” “噢。”安灼拉说。

【ER】下一枪(五)

这是一间奢华的办公室,以猎人的标准来说。 阿拉斯加棕熊皮毯铺在地上,墙壁上挂满虎豹的兽首,一杆步枪端正地放在麋鹿骨头达成的架子上。这些动物残骸都是办公室的主人亲手打下的。办公室正中央是张厚重的木桌。那是路易十四才用的起的木料,但巴洛克式的花纹绝对会为它的主人所厌弃。 北边帮的老大海米·维斯坐在桌后的软皮椅里。他是个英俊的男人,轮廓锋锐,拥有中欧人大而深陷的眼眶,薄而饱满的宽耳朵平衡了薄唇冷硬的线条。有人说他长得像电影明星。他和电影明星的不同之处在于当摄影师给电影明星拍照时,他们会微笑;而当摄影师给海米·维斯拍照的时候,他会说:“你给我拍照的话,我就会杀掉你。” “放他进来。”海米对手下德纳第吩咐道。 德纳第出去了,押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进来。 “日安,维斯先生。”男人说,“你的地毯要被我身上的血弄脏了。” 海米双手合握,放在桌上。他慢慢向前倾身:“我不介意换一张全新的,‘醉汉’。” 醉汉顺着他的眼神低头看了看自己:“你是个有品位的人。只要你把我保护我的安全,我就能给你带来比我做的人皮地毯更有价值的东西。比如卡彭在邮局安插了几个内鬼,阿尔伯塔省[1]下一批利口酒什么时候到,你怎么能打败他。” “你是个有用的人。为什么整个南方在悬赏你的脑袋呢?” “因为我恰好知道一点儿过时的警方情报。” 维斯拿下他的步枪,从桌子后面走出来。他文雅地打量着醉汉,陡然抓住他的领巾一扯。格朗泰尔被扼得猛烈地咳嗽着,血滴到维斯的皮鞋上。维斯展开被撕下来的领巾,叠了两叠,仔细地擦拭着漆黑的枪杆。 “而你会把我们的最新情报传达给警方。”他稳稳地一挑,枪口就抵在了醉汉的喉结上:“在你的嘴还能说话的时候。” “那样做对我没有好处。我的知情人被‘主教’炸死了,我的档案被烧了。他们背叛了我,我回条子哪去没有意义。” “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维斯慢慢地说,“在我们都睡着的时候,你像只耗子一样溜出去,找到他们,坏了我们的好事。他们就会重新接纳你。” “有个警察就是这么对我说的。”醉汉被迫仰着下巴说。 维斯把枪口压低了。 “我没钱买手提包了,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给你带来这个。”格朗泰尔把手伸到胸袋里掏出一张卡片,递给维斯。维斯接过它。那是一张属于叫安灼拉的警长的警官证,照片上浅色头发的俊美男人被蒙在格朗泰尔的血手印下。 “你看,他长得很漂亮。”醉汉说,“提着他的脑袋来找你太招摇过市了。” 海米·维斯鼓起的口轮匝肌抽了抽:“娘娘腔。” “嘿。”格朗泰尔抗议,“我以为你有品位呢。” “把他押到你那去。”维斯对德纳第点了点头,“看着格朗泰尔先生。”

格朗泰尔从后门走进滑铁卢中士旅馆里,地板油腻得他差点打了个滑。看见窗外漆黑的防火梯时他停下,看了一眼。一年半前他被卡彭派去杀了德纳第的婆娘。事成了,他也被德纳第砍了几斧子,就是从这儿爬走的。他身体下面一条污血从走廊流到排水沟。 德纳第在他背后把枪一顶:“想起什么了吗?” “你房子墙纸怪好看的。”格朗泰尔说,“瞧瞧这百合花。还是托马斯·斯特劳恩[2]风的。” 德纳第骂着格朗泰尔不要装傻充愣,把他引到一间破房里。几条木板钉在漏风的窗户上,家具已经拆了个精光,徒留粗陋的桌椅和矮床。在爱潘妮跟老德纳第撕破脸之前,她和伽弗罗什住这。现在这一般是囚室,偶尔是刑室。 “把你要交待的卡彭的事写下来,纸和笔都在抽屉里边。”德纳第眼珠一转,“现在,先生,咱们都是老熟人了。你要自己付房费还是劳烦我动手呢?” “我一个钢镚也没了。” 德纳第用脚一踹他膝盖后面,格朗泰尔就跪倒了地上。德纳第在他血糊糊的口袋里摸了一通,站起来悻悻道:“操他妈的。你整天满嘴屁话,实话都和屁话分不开了。”

格朗泰尔被关了一天,深夜一颗石子“砰”地打到他昏昏欲睡的头上。一双闪亮的眼睛在窗户后的木条上熠熠闪光。 “醉汉!”伽弗洛什小声叫,“你让我好活见鬼的一番找。” “不要说脏话,小混球。安灼拉那边怎么样?” “他说他找人搞到了权限,在查你那劳什子东西。” “什么人?不会整个局子都知道我的英雄事迹吧?” “一个叫马吕斯·彭眉胥的。”伽弗洛什咂巴着嘴巴说。 “行吧,行吧。我的命就在这什么马吕斯的舌头上了。你在吃什么玩意?”格朗泰尔的肚子可耻地咕咕叫了。 “太妃糖。你那个条子给的。” “他啥时候学会贿赂黑手党的?”格朗泰尔嘀嘀咕咕。 他只有在这时候才承认伽弗洛什是La Cosa Nostra[3]的一员。别的时候,伽弗洛什都是个普通的小孩。不准碰枪,不能偷酒,该吃西兰花、上学和捉西瓜虫。伽弗洛什知道格朗泰尔这么想。这是为什么格朗泰尔举目无援的时候,他还能收买到伽弗洛什来帮他。 “你告诉安灼拉一切顺利。谢谢他的警官证,香水把我押在你老子的地盘了。我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格朗泰尔又补充,“让安灼拉快点,一旦香水查到他的脑袋还在脖子上就完蛋了。” 你碰上杀手的时候,能保护你的只有那些杀手的杀手。让惯于卧底的格朗泰尔躲到“卡彭唯一惧怕的男人”海米·维斯背后去,这就是他和安灼拉的打算。普吕戎在火车站被和其身份不明的同伙打伤这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格朗泰尔独自逃出城一段时间内是不可能了。格朗泰尔相当庆幸这事没查到安灼拉头上。 “你废话太多了,要加钱。” “等我给弄出去,你要翡翠石我也给你找来。让他从一九一八年的档案找起。” 楼梯上一阵脚步声。伽弗洛什的影子一闪,消失了。只留下树枝吱呀呀地抖动。 格朗泰尔立马倒头装睡。 德纳第的脚步声停在格朗泰尔门口。格朗泰尔眼皮掀开一条缝。 窗外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 脚步声转了一圈,重新回楼上去了。 好小伙子。要不是出生在德纳第家,他会成为一个杰出的警察。格朗泰尔苦涩地想着不可能的事。

格朗泰尔自己穿上警服是一九一八年。藏蓝布料,白纽扣,紧裹肌肉的漆黑马靴和牛皮腰带,肩上四颗银星闪烁。四年后他脱下制服,扯松领带,叼上雪茄,扮成酗酒和出拳一样凶烈的黑手党莽汉。他混迹在敌人中间,鼻梁被打歪了,耳朵被流弹割豁了,肚子上被烧红的铁块烙了一个印子。这些都没什么。格朗泰尔每个满月在拉辛路1644号和沙威接头,他便感觉汲取了点力量。黑夜和浓雾中他看不清沙威的脸,但他能看清自己的灵魂。 最难捱的还是杀人。杀匪徒,格朗泰尔能干。杀无辜的人,格朗泰尔干不了。但卡彭躺在密歇根大酒店套房猩红的椅子上,一边让人给他刮脸,一边给格朗泰尔下命令。他肥厚的嘴唇在白沫下勾起了然于胸的笑。格朗泰尔知道想要博得疤脸卡彭的信任,他没有退路了。 那晚他躲在这个酒店的花园里,怀里揣着一把柯尔特。当你要近近地杀一个人,用柯尔特;当你要远远地杀许多人,用芝加哥打字机[4]。他看着德纳第夫人走进厨房,抱怨着搓洗堆积的碗盆。和她两个骨瘦如柴的孩子不一样,她身躯庞大,像一头母象那么好瞄准。格朗泰尔举起枪。 德纳第夫人停住,在围裙上擦擦手。她掀起倒扣在台子上的相片。格朗泰尔神经紧绷,他拿起望远镜多看了一眼。他多恨自己那么做了。 那是张爱潘妮的照片。格朗泰尔想起道上叫她德纳第妈妈。 格朗泰尔没能看清那女人看照片的眼神是否有一星半点的慈爱。他扣动了扳机。 之后发生的事被他故意忘掉了,除了德纳第应急消防斧那亮闪闪的红柄劈在胸骨的感觉:恐惧多于疼痛。德纳第以为他死了,格朗泰尔也以为他死了。直到安灼拉俯下身来,把他背到背上,向家走去。 伙计,你总不能我是谁都不问吧?趴在安灼拉背上的格朗泰尔想问。血块堵在他的喉咙口,他没能开口,反倒眼睛疼了。 他回到卡彭集团,头儿奖给他亲切的微笑和一张不消报税的巨额支票。他伤没好就昏头昏脑地把钱都拿去搞了酒,和爱潘妮分了。 格朗泰尔粗鲁地说:“我把你妈杀了。” 他多希望爱潘妮打他一耳光。 爱潘妮只是挑了挑眉毛:“你怎么不把我爹也杀了?” 往后杀谁都容易多了。也许火拼中他还杀过警察,格朗泰尔不怎么在乎了。间接和直接杀人之间的区别只是一层给良心的薄薄的遮羞布,而醉汉连良心也没有了。 好在警察格朗泰尔还有良心。卧底快三年以来他没日没夜地期盼着能杀了醉汉,穿回格朗泰尔的皮囊。南卢普区警署爆炸案以后,他知道他唯一的接头人死了,他的档案烧成了灰。但格朗泰尔继续在拉辛路1644号的街灯下等到日出,回去酣饮一通再沉沉睡去。 他第三次去的时候,一个巡警叫住了他。 “你干什么的?” “等人。” 年轻的巡警表情狐疑。格朗泰尔不耐烦地刚要轰他走,巡警表情变了。 “你是醉汉。”他结结巴巴地说。 格朗泰尔呆呆地看着他。这年轻人叫错人了。他不是醉汉,他是格朗泰尔。 巡警把木质警棍举到胸口,一脸神经质的恐慌地看着格朗泰尔。“不管你要干什么。”巡警声音发抖地说,“想都别想。” 格朗泰尔摸了摸他被打断的鼻梁骨。他走过去,刑警甚至没敢挥棍。格朗泰尔扶住刑警的胳膊肘,向上推了推。 “警校的老东西怎么教你的?战术动作都错了!”格朗泰尔戏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看,这样这才像话嘛。” 巡警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格朗泰尔转身走了。刚走出百英尺外,他猛然转身。一枪撕碎黑暗,昏黄的煤气路灯像恒星爆裂般炸开。沸腾的血液在他的血管里炸开。他还嫌不过瘾,大笑着,愤怒地砰砰补了两枪。 巡警的子弹完全打偏了,格朗泰尔甚至用不着躲闪。他像一个老辣的黑手党那样娴熟地拐进巷子里,逃走了。 格朗泰尔从梦里醒了。 殓布般惨白的月光从窗户木条的缝隙里一条条地透进来。你最好快点,安灼拉。格朗泰尔想。向圣裘德[5]祈祷吧,太阳神。祈祷你还能让我看见明天的太阳。

第二天日落时分,格朗泰尔又被押回了维斯的办公室。他想他的小命就要交待在这了。让安灼拉知道不是所有他想救的人都能被救活对他有点残忍,但做他们这行的总得学会这个道理。 维斯指头里夹着粗黑的雪茄,命令他:“把那个柜子打开。” 格朗泰尔打开翻柜。一排枪械组成了黑色金属的海洋,在血红的日光下发着紫光。 “挑一把,醉汉。” 格朗泰尔拿了把汤普森冲锋枪,和他的身份比较相配。 “你是条听话的狗吗?” “这得看听谁的话。”格朗泰尔说,“拿着枪的天主,或者拿着钱的恶魔,他们的话我是肯听的。” “如果你听话,我就是你拿着钱的天主。如果不听,你在死之前都不会有机会看清我是谁。” “明白。” 海米·维斯吐出一个烟圈。灰烟像病死的人,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做条好狗。我要放你去咬你的前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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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阿尔伯塔省:位于美加边境,黑帮从这里进口许多走私酒。 [2]托马斯·斯特劳恩: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墙纸设计师。 [3]La Cosa Nostra:意语“我们的事”,常被意裔黑手党用于自指。 [4]芝加哥打字机:汤普森冲锋枪,芝加哥黑帮常用而得此昵称。 [5]圣裘德:不可能的任务的守护神。

【ER】下一枪(四)

格朗泰尔眯缝起眼睛,吐了口烟。和他的意志一样虚浮无力的烟雾喷在安灼拉脸上。他做了多么渎神的事啊。但那燃烧着蓝焰的瞳仁一动不动地透过灰烟盯着他。一个人的视线怎么能同时如此冷峻又真诚? “终于想起来了?” “在你说‘开火’的时候我确定了。这是军人或者警察的词。” “啊,这就是为什么你不把我扭送进局子了。”格朗泰尔耸耸肩膀,“其实黑手党偶尔也说。” “你依旧在否定你的身份。这是为什么?”安灼拉尖锐地说,“你需要更多的证据吗?你像警察一样叫海米·维斯‘香水’,而不是像歹徒一样叫他‘海米’或‘波兰人’。收到爱潘妮语焉不详的纸条的时候,你马上就明白你的组织背叛了你,因为你心虚。你根本不是他们一伙的。不要谈你还和普吕戎共事过。” “说下去。”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经忘了。你还记得。提醒我一下吧,安灼拉。” 安灼拉的胸膛因为愤怒起伏着。他像训话的军官似地站得笔直,格朗泰尔被淹没在他的阴影里。 “前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

一九二四年冬天的警员安灼拉甚至不是配枪警。目前他所受最大的器重只是平安夜巡夜,但他很快将崭露头角——凭借他精准的枪法、正义的心肠,和深夜下班回家时被一只手拉住脚腕还能保持镇定的钢铁神经。 他差点以为垃圾堆长手了,直到他蹲下去,发现那是个男人。男人甚至看不出肤色。他全身泡在泥污和血水里,卷发板结在脸上,和弃犬没什么两样。他的眼睛倒是在路灯下亮得可怕,也许是发烧了。 在安灼拉把他背起来的时候,男人粗哑地问:“警察?” “你怎么知道?” “你一看就是。”男人发笑,震颤的胸腔抵着他的脊背,“还是个菜鸟。要是我身上有把枪,你已经没命了。” “你右边衣袋里确实有一把。” 男人安静了一会。 “长得好看,还挺聪明啊你。”他说着吸了吸鼻子。

安灼拉把男人背回了家。男人苍白着脸歪躺在浴缸里,缸底很快积了一滩殷红的污水。他胸前有道血肉模糊的砍伤,衬衫完全黏在了人体组织上。安灼拉只能把他的衣服剪开。他尽可能轻柔,男人还是疼得一颤,嘀嘀咕咕抱怨他要是当护士绝对没有伤兵敢从前线回来。 “平安夜也没人陪你过?” “他们都知道我要工作。” 男人歪歪脑袋:“明白,咱们这行就这样。不要奢求清闲,活着下班就是胜利。恭喜你。” 安灼拉有些赧于承认:“没那么危险。我还只是个巡警。” “幼稚而单纯的活计。没有比这更讨人厌的了。” “我应该感到被冒犯吗?” “你应该赞同才对嘛。” “我确实打算做刑警。”安灼拉蘸了碘酒清洗他的伤口外缘,男人温热的心脏在他手掌下跳动,“但我不认为其他警职就毫无价值。” “嘿,你说话总这么教科书式,还是只对陌生人这样?” “我没有。” “你有。” “你很幼稚。” 男人语塞。安灼拉在他安静的空当里洗干净了他的伤口,用湿毛巾擦拭他的脸。 男人闭上眼睛。在安灼拉的掌下,他布满细小疤痕的皮肤重新从污泥下露出来,他瑟缩了一下,像是新生儿的挣动;“未来的——啊,我不知道——警察局长大人?想要点建议吗?” “你需要休息。”安灼拉就事论事地说。 “在平安夜回到家的时候,给自己找点工作以外的事干。热咖啡、朋友、音乐、女人、或者阅读,什么都行。啊,酒精就算了。” 大部分都不是安灼拉感兴趣的领域。他对生活-工作的平衡向来嗤之以鼻。 “这是工作的一部分。”男人说,“你还是个孩子。但是五年,十年之内,你会杀人杀到麻木,也拿自己的命冒险直到对它不屑一顾。你可能会忘了对抗黑暗是为了保护光明。但这光明是存在的。不在天主那,也不在法典里。就在你的生命里。” 安灼拉停下手,想着这个男人经历过什么。男人躲开他的视线,把脸向旁缩了缩。安灼拉把他的头发拂开。 “我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 “很好。”男人轻声说,“紧紧抓住它。”

男人被安灼拉抱上他的床时说:“我不能让你睡沙发,我会因为负罪感睡不着觉的。” “我有间客房。”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睡客房呢?” 安灼拉不说话了。 “撒谎和识破谎言是做刑警的必修课。”男人说,“好好干,小伙子。” “你就睡这。”安灼拉命令。 “我真的会睡不着。” 安灼拉把他往左边推了一点:“这张床能容纳两个人。我去清理完浴室就回来。” 男人看着他,勾了勾嘴角:“别翻我的衣服口袋。有秘密情报,你知道了我会很难办。” “我不会的。”

安灼拉从浴室走出来,看了看窝在他被子里的男人。他刚转身走出一步,那男人就粗声粗气地说:“别想溜去客厅。” 安灼拉走回来,在床边俯视着他。 男人已经困得眼皮打架,还强撑着没睡。他嘟囔道:“给我几秒钟起来……我觉得我能走到沙发上去。” 安灼拉摇了摇头,按住他,脱去衣服在他旁边躺了下来。男人像头负伤的兽般伏着,半张脸陷在枕头里,幽绿的眼睛在垂下来的发卷后看着他。安灼拉别过脸去,拉熄了灯。 “你看到了多少?” “‘普吕戎’。”安灼拉暗自恼怒他控制不住把什么事都写在表情里。 “嗯。”男人咕哝着说,“我应该要威胁把你的眼睛挖出来的,但是我做不到。所以就忘掉它吧。” “我没有主动看。你的纸筒滑出来了,我——” “我知道你不会的。” 再说什么都是多余了。安灼拉闭上眼。黑暗的混沌中,温热的肢体向他靠近,像一颗行星被拖向太阳。他翻了个身,握住那随着呼吸起伏的热源。颤抖的呼吸加快,又重归平静。

第二天安灼拉醒来时,床的另一边已经空了。厨房里摊着一块尚有余热的三明治。 他不喜欢培根。安灼拉咬着三明治想。如果有机会,他应该告诉那个男人。 他试图查询那个男人的姓名和单位,无果。安灼拉当时不懂得在娼馆一样污秽的芝加哥,没有人可以信任,哪怕在警局里。所以这事传到了时任警探局局长沙威的耳朵里。 “他跟你说什么了?” 安灼拉如实汇报,略掉了过于私人的部分。 沙威合上卷宗,站起来。他的背影城墙般逆光伫立在百叶窗前,整座城市的重量都不能压倒他。 “立正,安灼拉探员。” 安灼拉用战士的姿态直立。 “我替你查过了。”沙威一字一句地用陈述句命令道,“编制里没有这个人。” 质疑的火焰在安灼拉眼睛里燃起,但他应该服从命令。 “你没有见到他。” “是,长官。” 想让安灼拉探员做什么的方法就是禁止他做什么。他没有善罢甘休,只不过他的搜查转到了地下。但在一九二五年的新年夜,最后的线索随着南卢普区警局的爆炸和沙威的葬身而中断了。

火星刺痛了格朗泰尔。他被烟蒂烫得一缩手,烟头落到了地板上。 “前年平安夜怎么了?” “我救的那个人是你。” “你看。你救过我一命,我也救了你的。我只是公平而已,不是什么好人。” “停下你的自贬。”安灼拉低声吼道。他顿了一下,摇了摇头,被格朗泰尔和他自己的失态惹得十分恼怒:“我不明白,格朗泰尔。你对我说‘你认得我’,你抱怨正义和邪恶两方无处是你的归宿而你不想活了。你到底为什么给我暗示又刻意对我隐瞒?如果你告诉我我们不是敌人,我本可以帮助你。” “因为你已经帮不了我了。” “格朗泰尔。”安灼拉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不相信很多事。但他们都能够实现。” 格朗泰尔盯着安灼拉。安灼拉盯着格朗泰尔。他的视线像格朗泰尔穿胸而过的长矛。这双蓝眼睛现在是目睹过危险和死亡的眼睛了,但光还没有熄灭。格朗泰尔竟然厚颜无耻地从心中涌起一股疼痛的骄傲。 他决定尽量轻描淡写。 “你要不让我把这裙子脱了再聊?” 安灼拉吃了一惊,好像这才发现格朗泰尔仍然穿着开领豁至前胸的长裙。他的脸登时红了。 “不是吧,现在才?”格朗泰尔说,“在我扮成女的挽着你的手一整个上午之后?……不是,我让你脸红了?” 安灼拉怒气冲冲:“快去把它换掉。”

“在你看到我的裸体不止一次之后你还没认出我来,这真的很遗憾,阿波罗。我受伤了。”格朗泰尔边穿裤子边说,“我以为我就算丑陋也丑得相当有特色呢。” “我以为你只是秘密警察而已,没有想到你是卧底。” “这是对我工作的表扬。”格朗泰尔说,“你没必要背对着我吧,太阳神。你真的看过我裸体很多次了。” 安灼拉转过来了。 格朗泰尔连着扣错了三个扣子。

格朗泰尔一屁股在床上坐下;“我现在是个彻头彻尾的黑手党。” “你不是。” “好吧我不是。但全伊利诺伊州的警察除了你都会说是。我卧底了四年,我猜是全芝加哥最深入的一批密探之一。我打下了相当坚实的远扬的恶名。你们的档案里死在醉汉手下的人该有……”格朗泰尔掰了掰手指头,“数不清了。上十个吧?想杀我的大概是这个数的两倍,有不少差点成功了。你救我那天把我搞成那副惨样的是德纳第,他是比较接近目标的一个。” 安灼拉抓住了格朗泰尔的手。他只能说:“我很高兴你活下来了。” 格朗泰尔觉得自己脆弱异常,他在安灼拉手里的骨头像是下一秒就会化成齑粉。 “除了你没人这么想。去年新年南卢普区警局被炸飞天了,记得吗?” “我的直任上司死于那场爆炸。” 格朗泰尔一愣:“沙威?” “是。” 在对抗黑手党的路上就属沙威走得最深,他甚至曾把瓦让送进了监狱。芝加哥没有警察不知道他。在他死前,这是个比阿尔·卡彭还要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字。 “沙威是我最后一个知情人。我的档案,就我所知,也都烧得一干二净了。警官格朗泰尔死了,活着的只有醉汉。他们给我取的这名字不错,那些日子我每天都灌下肚好几瓶酒。我回不去了。就这样。”格朗泰尔摸了摸口袋,发现没烟了。一年多来第一次把这事讲出来比他想得容易点,但他还是喉咙发干,想抽烟。 安灼拉抓着格朗泰尔的手收紧了:“总会有备份档案。” “也许有,也许没有。不管有没有,在咱们找到之前我就死了。听着,安灼拉。我感激你,但别想着帮我了。” “如果你想以危险为由把我劝走,你不会成功的。” “就算你不怕丢自己的命,你总不想丢别人的命吧。你不是谁的丈夫,也不是谁的父亲。但你总是谁的儿子吧。” 安灼拉微不可察地咬了咬下嘴唇:“我父母在北溪镇[1]。” “别以为他们的手伸不到那儿。被发现跟我站在一起是很危险的,警长。” 格朗泰尔后来想要是他当时能把手从安灼拉手里抽出来,说服他的几率会不会大一点。但当时他没能做到。他只是被安灼拉握着手,颤抖着。一个没了希望,没人理解,所有牺牲都付诸东流的悲惨的男人。 “我有另一个不想让他死的人。”安灼拉最后说,看进格朗泰尔的眼睛里。 格朗泰尔在他的双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

注: [1]北溪镇:芝加哥北方一郊区小镇。

【ER】下一枪(三)

玛莎百货今晨的第一名顾客是个十足的惊喜。不是所有的年轻男士都会为他们的伴侣选购衣服,不是所有为伴侣选购衣服的男士都像安提诺乌斯或伽尼墨德斯一般俊美。 “您的夫人真有福气。”店员用她最甜蜜的声音说。 安提诺乌斯或伽尼墨德斯耳朵红了。他付了钱,提着长裙匆匆走了。 过了几分钟他又转回来,咳了一声。 “您知道我在哪可以买到假发吗?”

“妈的,不行,安灼拉——进不去的!” “这是你的主意!” “这玩意——快破了!” 一小时后一位头戴浅顶软呢帽,蓄着厚厚唇疵的年轻人挽着他的妻子站在芝加哥联合车站前。他翻起的大衣领遮住了下半张脸,这人嘴唇很痒似的,不断地伸手磨蹭胡须下面发红的皮肤。仔细看的人能发现那是黏上去的兔毛。她的妻子蒙着粗糙多孔的面纱,像是用裙子内衬临时改编的。他们买了最近一班离开芝加哥的车票。售票员奇怪地打量他们,觉得这位先生和他伴侣的样貌应当颠倒过来才更在情理之中。 他们在候车厅偏僻的角落坐下。 “他们——不管他们是谁——可能已经料到我要坐火车逃走了。”他妻子低沉地说,“这几乎是迅速远离芝加哥城的唯一通路。我建议你装成瘸子,安灼拉。” “不。” “你做出的牺牲不会有我大的,我都把自己装进低腰裙了。啊,卡利古拉!啊,埃拉加巴卢斯 ![1]我理解他们了。来吧,你只不过要扮演盖撒里克[2]而已。” “一个瘸子和一个结实的蒙面女人的组合比一个结实的蒙面女人更引人注目。” “哦,有理。” “你只是想看我装瘸子。” “你就不想看我扮女人?” “不想。”

昨晚没能回教堂来找他们的爱潘妮显然没有遇到麻烦,因为来送信的伽弗洛什表情像是要去看马戏的,不像刚死了老姐。他丢了纸条就跑了。 “快跑。”安灼拉把字条读出来。爱潘妮甚至没有费心加上一个句点。 “有麻烦的是我。”格朗泰尔说。 安灼拉换掉了人称:“我们怎么办?” “跑。”格朗泰尔回答,“能跑去哪就去哪。爱潘妮的意思是她和上面的人也保护不了我了。不,安灼拉,不是‘我们’。你感动我了,但要跑的只能是我。你回家吧。你的工作做完了,太阳神。” 安灼拉注意到他的语速快得异乎寻常。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也冲着我来的?你们都是黑手党,我才是警察。” “啊,警长。你刚上任没半年呢,我猜?我说过什么?‘五大湖的水都没你不理解的事多。’”格朗泰尔叹气,“警察分两种。第一种是巡警和警探这些小卒,他们无足轻重;第二种是你们署长那种翻云覆雨的大拿。这些宝贝先生们,一半喝了黑手党的酒,一半吃了黑手党的枪子。你是第一种,他们还不会拿正眼瞧你的,尽管你充满了变成第二种的劲头。” “你想错了。”安灼拉厉声说,“纵然你们这样的罪犯猖獗,这座城市也永远不会没有战士捍卫正义的尊严。” “这就是为什么第二种警察除了前一半,还有后一半。”格朗泰尔嘲笑道,“总之,不,他们不会是冲你来的。无意冒犯,你,纵然迷人,不值得他们大动干戈。” 安灼拉盯着他。他盯着安灼拉。 “别看了。”格朗泰尔说。 安灼拉说:“就算从你的身上我也看得到善良。” 格朗泰尔瞠目结舌:“我这就把你气傻啦?” “别高估你自己了。你不是第一个对我冷嘲热讽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安灼拉像铁钳一样抓住他的手腕,“昨晚你没有杀我,今天又救了我一次。你不该像野狗一样白白死在别人的枪下。我会保护你——在你迎接公正的裁决之前。” 格朗泰尔低下头。安灼拉的手修长、滚烫,比看上去有力得多,也更粗糙,食指指节和虎口浮着发白的枪茧。那是皮肤被沉重的金属磨出血泡,挤破,再磨出血泡,再挤破无数次之后的痕迹。 “我刚才在害怕。”格朗泰尔说,“现在更害怕了。我现在不仅得自己跑掉,还得确保你不被我连累死。” 安灼拉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哼声。 “恐惧是求生本能。”格朗泰尔继续道,“所以我想是好事吧。”

时间快进十七小时十三分钟。现在安灼拉和格朗泰尔本能一个戴着假胡子,一个穿着直筒裙平安登上前往威斯康星州的火车——倒退三分钟——如果此时安灼拉没有说这句话的话。 “我看见他们了。” 格朗泰尔往安灼拉看着的候车室另一端瞟:“哪?” “那个拿报纸的。他往这边瞟了。跟我来。”安灼拉抓住格朗泰尔的手臂站起来,快步朝洗手间走去。 “等一下——我们要上车了。”格朗泰尔被拖得有点踉跄,“而且你真的很没工作经验,要在洗手间杀人比在候车室容易多了。” “我自有安排。” 洗手间里的几个男人看见女人进来,惊讶得面面相觑。安灼拉把格朗泰尔拉到背后,看着他们。几个腼腆的迅速提上裤子走了,嘟嘟囔囔着什么。最后剩下一个好奇的,向他们走过去,问:“要帮忙吗,老兄?” “警务。”安灼拉压低声音说。他摸出警官证,迅速地一晃,视线往门那边瞟了一下。 格朗泰尔看戏。 那个男人了然地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干,老兄”,就走了。 怎么有人顶着那可笑的假胡子还那么让人信服?格朗泰尔想。 安灼拉迅速地反锁上门。 “安灼拉。”格朗泰尔低声叫他。他已经知道安灼拉要干什么了。 “咔”地一声,手铐锁在了格朗泰尔的手腕上。 “嗷。”格朗泰尔嘀咕,“你弄疼我肩膀了,阿波罗。” 安灼拉沉默着,手顺着他被铐在背后的手臂划上去,轻轻按在他受伤的肩膀上。他说:“抱歉。” 格朗泰尔知道他不是为了弄伤他的肩膀而说抱歉。 “行了,这没什么,警长。我不怪你。”格朗泰尔想扭一下胳膊好让自己舒服点,但安灼拉的手还留在他肩上,温暖得让他几欲落泪而不敢动弹,“让你把罪犯放跑到麦迪逊到底还是太强人所难了,对吧?” 安灼拉嘴唇绷得紧紧的,开口缓慢,像是嗓子里有一场风暴而他在努力不要把风暴吐出来:“我会说你是找我自首的。我也会告诉他们,没有你我已经被枪杀了。在质询的时候告诉警方尽可能多的信息,你的情报会很有用。我不会让你死的。” “安灼拉。”格朗泰尔疲惫但温柔万分地说,“你相信很多事,而它们永远不可能实现。” 最靠里的厕所隔间传来冲水声。 格朗泰尔看了安灼拉一眼,安灼拉看了格朗泰尔一眼。他们转头看向隔间。安灼拉的手探进大衣内侧。 漆木门打开,一个瘦长如天使意面的长发男人走了出来。他哼着歌,这歌在他看到格朗泰尔的时候就戛然而止。 “哦喔,‘醉汉’。时尚品味不错啊。”长发男人说,“这位是谁?他还替我先把你铐上了?” “是啊,你来晚了点,老兄。”格朗泰尔说着,目光扫过他空空如也的手和放松的肌肉。 长发男人走过来。 “开火!”

“我以为你们黑手党会用暗号?”安灼拉一边爬窗户一边说。 “我怕你听不懂。”格朗泰尔说,“我还以为你会打他脑门呢,那不省事多了?” “让他失去行动能力就行了。枪声之后想必已经有人报警了,他会得到妥善处置的。”安灼拉说,“我不赞成无谓的暴力。” 被安灼拉的领带堵着嘴,晕在地上的长发男人腿还流着血。他眨了眨眼睛,看见安灼拉的鞋子消失在厕所窗子上。阳光温柔地把他的意识淹没前,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醉汉”说的。 “不行,太危险了。如果你现在带我去你家,安灼拉,你这辈子就再也别想回去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来到了西塞罗酒店,而巧合的是只剩下一间大床房。他们一进门,安灼拉就立刻扯掉了让他一直发痒的假胡子。他从嘴里刮出一缕兔毛时,格朗泰尔在安灼拉脸上看到了他所见的最丰富的表情。 格朗泰尔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他朝安灼拉扬扬眉毛,“你不介意吧?” 安灼拉皱起眉毛,但摇了摇头。 格朗泰尔嘬了一口烟。他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鳞次栉比的楼宇和阴暗潮湿的小巷,吐出一缕苍白的灰烟来。 “那个人叫普吕戎。他要把啤酒强卖给老强尼,老强尼不收。他留下了一个漆黑的牛皮手提箱。老强尼十岁的女儿,小玛丽,以为他忘了箱子,拎着行李追出去。等她喊着普吕戎先生跑到门口,箱子爆炸了[3]。老强尼被木头穿胸刺死,小玛丽连全尸都找不着。普吕戎舒舒服服地坐在别克轿车里离开,哼着《玛丽有只小羊羔》。” “……他就是普吕戎。” “认识?” “收集过关于他的情报。” 格朗泰尔注意到安灼拉在隐瞒他的工作细节。他对安灼拉的不信任感到痛苦和欣慰。 “一小时前发生的一切重来一遍,安灼拉。你还不会杀他吗?” “他做过什么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是谁。我执行正义,但我不是正义本身。我无权审判他,他应该被带到法庭上,法律会决定他走进监狱还是走上刑场。”安灼拉说,“我的枪不是动用私刑的武器。” “那些瞄准你的人不会这么想他们的枪。”格朗泰尔的食指点了点烟杆,烟灰落到地上,“那些人不止在你的面前。他们会转过来,从后面把漆黑的枪口对准你。你已经看见了,安灼拉。这还是仁慈的:你找得到凶手是谁。更残酷的命运让你腹背受敌,还让你陷入黑暗。你没有人能恨。” “格朗泰尔。” “嗯?” “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除了看着。知道为什么普吕戎的事我那么清楚吗?”格朗泰尔笑了笑,“他杀了小玛丽那天,我是给他开车的人。”

“你把我抓起来是做对了,安灼拉。”格朗泰尔继续道,“我救了你一命,这抹不去我罪该万死。” “不。” “我不罪该万死?” “你不罪该万死。”安灼拉说,“而且,我不是问这个。” 他站起来,走向格朗泰尔。白炽灯下他的影子缩短,滑到他的身后,拉长。格朗泰尔想高尚的天使向人类走来时想必用的就是这幅躯壳,不管是为了垂怜还是审判。 他凝视着格朗泰尔,离他只有一缕吐息的距离。 “我应该换个问法,格朗泰尔。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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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卡利古拉、埃拉加巴卢斯:古罗马女装癖皇帝。 [2]盖撒里克:汪达尔国王,瘸子。 [3]改编自电影《铁面无私》情节。

【ER】下一枪(二)

阴渠,就是城市的良心。 说这话的人一定不是芝加哥人。 芝加哥——猪屠夫,工具匠,小麦存储者,铁路运输家,全国货物转运人[1]——没有良心。艾尔·卡彭的芝加哥帮派爪牙张呲,像疯狗一样和俄罗斯流氓、爱尔兰混混与加拿大和法国的杂种[2]撕咬。在芝加哥见到过一滴血的人——无论是从汤普森冲锋枪的枪口里还是煤气灯下女人的腿心里流出来的——都不会说这个城市有良心。哪怕安灼拉也不会。 但钢铁怪物芝加哥需要一个巨大的结肠容纳它庞大工业排出的污垢,这才是它下水道器质性的功能。老鼠在淤泥里面称王,而格朗泰尔只能在下水道里东躲西藏,比老鼠还狼狈。 安灼拉对如此屈尊俯就不以为然,沉默地跟在格朗泰尔后面。 “我要问你个问题,安灼拉。” “我应该问的更多。” “你问啰。” “你为什么认得我?” “啥?你们条子知道我是个玻璃,不知道全南卢普区的漂亮金发男我都认得?” 安灼拉不说话了。 “假的假的。”格朗泰尔连忙说,“认熟警察的脸是干咱们这行的生存之道啊。你的照片又很难不让人多看几十眼,阿波罗。” 安灼拉在一片漆黑里用视线剜格朗泰尔的后背,过了一会不情愿地说:“你问吧。” 格朗泰尔像是没料到安灼拉的公平,整个空旷的下水道只有单调的脚步和回声。过了几秒,他没回头,深吸一口气,用“你愿意嫁给我吗”的语气说:“你真的担心我?” “这重要吗?” “你想象不到有多重要。” “你受的伤不是公正的制裁。就算我不担心你本人,我也不会坐视。” 格朗泰尔不说话了。 “况且你救了我一命。” “呃,不,过誉了。昨晚你们那帮人把我们最好的几个完人[3]都抓了,他们本来过不久就能来救你的。要不是我把你从俱乐部拖回我家,你也不用跟着我爬下水道了。” “你忘了我们是敌对的,而你本可以就地解决我。”安灼拉说,“等等,那是你家?” “有点简陋是吧?我不怎么在家里过夜。那张床太硬,一个人睡又太大。瞧瞧我,风流太守,品花大师。” 安灼拉有些咬牙切齿:“你满柜子都是私酒。你记得‘宪法第十八修正案’中任何一个字怎么写吗?” “不要吧。”格朗泰尔说,“拜托,我是黑手党啊。” 他们又走了一段,直到安灼拉忍不住问:“是北岸帮的人?” 芝加哥南区由阿尔·“疤脸”·卡彭和他的芝加哥集团霸占,北面掌管在北岸帮的教父海米·维斯手里。道上叫维斯“波兰人”,警方叫他“香水大盗”,因为他曾经行窃时打翻了一个香水货架。 “我知道的和你一样少,可是没准儿呢。你们昨天把头儿和香水最后一桩美事也给搅黄了,香水也没必要装温良亲善了。他们可能打算——”格朗泰尔在头顶的一线微光下停了下来。他抓住墙壁上老旧的梯子把手拉了拉,掌侧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道线,对安灼拉残忍地咧嘴一笑,“拿我开刀。” 格朗泰尔站了几秒钟。 “操他妈的。”他说,“我忘了我胳膊坏了。”

安灼拉说:“你可以再抓紧点。” 格朗泰尔手脚并用地趴在他背后咕哝:“我怕扼着你,你还不乐意啦?” “你掉下去更麻烦。”安灼拉脚蹬凹陷,抬手抓住横杠把自己向上一提。 下水井盖和格朗泰尔的脑袋“砰”地一撞,格朗泰尔“嗷”地一叫。 安灼拉为自己的不专业感到有一丝难为情:“对不起。” “阿波罗,如果你为我决定的命运是撞在亚西比德之盾上,我甘愿领受,只求你预先给我一点征兆。”格朗泰尔用手肘和脑袋把下水道井盖顶开:“呃,等等,开玩笑的。你不用为了把一个匪徒的脑袋撞破而愧疚啦。” “破了?你流血了吗?” “没,呃,还没。” “好。” 格朗泰尔拍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一点,学了几声节奏奇异的布谷叫。片刻后另一只布谷鸟的叫声飘了回来。 “爱潘妮说行。”格朗泰尔说:“帮我下去吧,安灼拉。咱们去教堂找她。” 安灼拉背着格朗泰尔爬了下去,突然想起什么:“到了教堂是不是要再爬一次?” “对不起。”格朗泰尔诚心诚意地说,“至少你不用把我背下来了。” “没事。”

格朗泰尔认为和他甚至没有正式上床的床伴第二天就步入教堂有点疯狂,如果是安灼拉就更疯狂了。不要提安灼拉还扒了他的上衣把他的手摁在布道坛地板上。 “没有弹片残留。”爱潘妮把生理盐水浇在他的枪伤上,“别鬼叫了,醉汉。” 格朗泰尔的美梦醒了。 “他什么时候能好?”安灼拉问。 爱潘妮瞅了他一眼:“你得问上帝去,男孩。我不是医生。” 一九二六年的洛克菲勒教堂只不过是一具脚手架和砖瓦搭成的巨兽骨骸,尚未完工的四尖拱顶甚至不足以供人避雨,因此休息日鲜有人至。教堂所在的伍德劳恩街紧邻大学,南区群踞的匪帮不常前来滋事。至少,不常大规模地。 格朗泰尔慢慢地活动了一下手臂。断裂的肌肉依然疼得钻心,不过不是他受过的最大的苦。 “既然你们对谁想要你或者你们的命一无所知——我会帮你们去探探瓦让先生的口风。”爱潘妮爬起来,用她西班牙女人似的秀气脚尖踢了踢格朗泰尔的手臂,“晚上见。别在我回来之前就掉了脑袋或者进局子了。” “你跟瓦让是什么关系?”安灼拉问。 “我干嘛要告诉条子?” “安灼拉是个好条子。”格朗泰尔插嘴。 安灼拉回头看他:“这是讽刺吗?” 爱潘妮又说了一遍“无可救药”,像狸猫一样灵活地从后门溜出去了。 格朗泰尔向安灼拉挪近了一点,把自己完全躲到丑陋的钢筋后面。安灼拉还坐着,他还躺着,他蜷在安灼拉的脚边。 “你可以信任她。”格朗泰尔说,“她……给冉·瓦让办事。爱潘妮跟我来往四年了,她是我入伙以来第一个认识的人。” 冉·“主教”·瓦让是阿尔·卡彭的直属副官。他和阿尔·卡彭相似的是他们一样作恶多端却一样受芝加哥人欢迎。这是可怕的人格魅力与老辣的政治手段的结合,以及——安灼拉不愿承认的——一点绿林好汉的善心。全市有三所儿童福利院仰仗瓦让的救济。而安灼拉不知道的是瓦让的顾问是个女人,爱潘妮·德纳第。几乎没人知道,因为没人相信一个女人拿得动枪,见血不哭。 安灼拉的手在格朗泰尔的卷发上方悬停了一会,转回去握住了枪。 “她相信我不会把你铐回警局去?”安灼拉问。 “她不相信也没有办法。她得回去了,否则上头会起疑心。家规是你不能在大人的眼皮底下偷偷摸摸。而且如果你把我抓走了,”格朗泰尔动了动,把因为疼痛而苍白的脑袋靠在安灼拉的脚踝上,“我是自作自受。” 安灼拉一怔。 格朗泰尔颤抖了一下,退开了。 “抱歉。”安灼拉说,“如果你疼的话可以靠着。” “你说真的?” “真的。”安灼拉说,“只是我脚上都是淤泥。” “啊。”格朗泰尔说。 安灼拉犹豫片刻,把手放在格朗泰尔头发里:“好点了吗?” “谢谢。”格朗泰尔用比动物哼唧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云朵被风吹得四散,橡树镀金边的影子穿过钢筋的栅格落在地上。安灼拉孤身和歹徒共处一室,格朗泰尔流着血躺在警察的身边。但他们都感觉到了奇异的、许久未经历的安逸。 “格朗泰尔。”安灼拉若有所思地问,“你杀过多少人?” 格朗泰尔笑了:“比形容你眼睛的碧蓝的词还多。” 他等着安灼拉愤怒的指责、不解的质问、微微抓紧他头发的手,或者一点他做梦也不敢奢求的安慰。 安灼拉客观地说:“那就很难免除死刑。” “哦。” 安灼拉不解:“什么?” “呃,我是说,当然。” “但你可以让人把你保释出去。” “没人要保释我……等等,阿波罗,你在想啥?怎么给罪犯脱罪?” 安灼拉登时意识到他的渎职,懊恼一闪而过。他叹了口气,接受了格朗泰尔对他产生了不该有的影响的事实,然后说:“我在想怎么保全你的性命。如果你在拘留室里待着,至少没人敢对着警局开枪。” “你真体贴。从你昨晚帮我穿裤子的时候我就想说了。记得你们南卢普区警局去年冬天有多惨吗?他们没准闯不进来,但可以把你们整个炸飞天。” “放尊重一点。”安灼拉没好气地说,“有人在那场袭击中死了。” 格朗泰尔咧着嘴笑。 安灼拉警告他:“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我可以直接把你铐过去。” “来啊。”格朗泰尔朝他伸出两只手,“黑手党要我死,警方也要我死,横竖一个样。你们枪法快准狠一些,也不割人舌头挖人眼珠,我相信你们。” “你很想死?” “我不想死,就是不太想活了,阿波罗。” “我以为我们在想办法救你。” “别让我这么活下去就是救我了。”格朗泰尔说,“Grazie[4]。” 安灼拉盯着格朗泰尔。格朗泰尔盯着安灼拉。安灼拉回盯。格朗泰尔败下阵来,“扑通”倒回安灼拉脚边。 “我不理解你。”安灼拉说。 “真的,五大湖的水都没你不理解的事多,警长。这很好。”格朗泰尔梦呓般地说,“我饿了。我想我的酒了。真希望爱潘妮能给我带一份丰盛的最后的晚餐。” 安灼拉坚持道:“你不会死。” 格朗泰尔瞅了瞅他,也许有点感动,但没说话。

那天晚上爱潘妮没有来。 回来的只有她的弟弟伽弗洛什丢下的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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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猪屠夫,工具匠,小麦存储者,铁路运输家,全国货物转运人:摘自桑德堡《芝加哥》。 [2]俄罗斯流氓、爱尔兰混混与加拿大和法国的杂种:均是芝加哥著名黑帮,其中北岸帮一名领袖乔治·“疯子”·莫兰。 [3]完人:黑帮正式成员。 [4]Grazie:意语的“谢谢”,卡彭帮以意大利裔为主。

【ER】下一枪(一)

金发男人看着格朗泰尔。格朗泰尔看着金发男人的枪。枪洞看着格朗泰尔的脑门。 “你把它拿出来之前,阿波罗,”格朗泰尔说,“我还以为你硬了呢。” “我不叫阿波罗。”金发男人冷冷地说。 “你也不叫安杰。” 不叫安杰的人沉默一下。他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安杰这个名字对你太普通了。”格朗泰尔说,“而且光着屁股有助血液循环,我的热血已经从老二奔涌倒流回头脑了。哇,好冷,我牙都要冷掉了。这俱乐部的中央供暖是不是坏了?” 从房门外出发,左转五米,右转,上行二层回到地下一楼。彩光靡丽,药丸苍白。爵士乐喧闹,子弹上膛宁静。杜松子酒冰冷,血液滚烫。长得酷似蕾尼阿多尔[1]和尼罗河马混血的脱衣舞者和克赖奥尔铜管乐队[2]正载歌载舞,一队芝加哥武装警备力量正像围猎的群狮慢慢接近目标,“醉汉”的同事正暗骂他撒泡尿怎么花了这么久。 “醉汉”正在他同事脚底下的房间赤裸裸地被铐成维特鲁威人。

“我真的好冷。”格朗泰尔苦兮兮地说。 不叫安杰的安杰举着枪岿然不动。 “我在暗示你让我把裤子穿上。” “不行。” “求求你了。” 不是安杰的安杰冰冷的表情出现了一丝松动。这名新任警长评判了一番把格朗泰尔在他的同僚面前露阴巡回展出是否人道,答案是否。 他压低枪口,抵在格朗泰尔的阴茎上。 格朗泰尔瞪大了眼睛。 “行行好!我在上面的时候这玩意还有用!”他惨叫。 话音没落时咔哒一声,金发警长解开了格朗泰尔右脚的脚镣同时牢牢抓住了他的脚腕。 “只是警告你别乱动。”安杰·不是安杰更冷冷地说。 他用胳膊肘把裤子推到格朗泰尔脚边。靠床柱支棱起裤腰,他费了点力气才单手把裤筒滑到俘虏的脚趾以下。 “你真仁慈。”格朗泰尔喘着粗气,“还有,你脸红了。” “我没有。” “拜托,你有。” 安杰·没有脸红·不是安杰威胁地捻起左边的裤腿。格朗泰尔闭嘴了。 他们如法炮制穿上了另一边的裤子。警长把裤腰向上拉,碰到罪犯的腹股沟时停住了。 “你硬了。” “我又硬了。”格朗泰尔羞愧地承认,“你拿枪压着我儿子们的时候。” 警长用奇异的手法在不碰到格朗泰尔阴茎的情况下强行给他拉上了裤链。

楼上传来一串枪声。警长和罪犯对视了一眼,都知道他们彼此的人正在激烈地交火。 “我很容易上钩。”格朗泰尔一边压抑着充血带来的呻吟一边说,“只要你——用对了诱饵。我在赞美你,真的。但是下次,阿波罗,不要再——在别人小解的时候——用夸赞别人尺寸的方式当搭讪开场白了。” 阿波罗有些恼火:“那是被接受的标准程序。” “那不适合你,真的。”格朗泰尔把脑袋歪向一边,“帮我把拇指接上成吗?[3]疼——疼死我了。” 还跪坐在他身体两边的阿波罗即刻压上来,像雄狮踩住猎物一样一掌牢牢按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持枪瞄准了他的眉心。 “另一边。” 阿波罗立马换了一边压住。他向下扫了一眼,眼里喷射出火焰,把枪压得更紧。 “你在骗我。” “我错了。”格朗泰尔哀哀道,“但我没想挣脱逃跑。不然我干嘛告诉你呢?我想过逃跑,但现在我不想了。我厌倦了当亡命之徒。你让我心甘情愿被抓。” 警长考虑了一下。 “在你看似已经投降的情况下,尽管我不能完全信任你,我不愿意对你造成不必要的伤害。如果警署追责,我会坦白我使用了过度的暴力。” “不是吧,红色夏季[4]那会我们怎么没碰上你这样的好人?”格朗泰尔惊叹道,“等等,你要干啥?” “可能会轻微脑震荡。”警长举起枪托。 “别!”格朗泰尔大叫。 警长的手因为怜悯一顿。他的身体晃了晃,向前倒了下去。格朗泰尔的怀里多出一个温暖的重量,他从喉咙里发出长长的叹息。 “我够温柔了。”警长背后的女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轻微脑震荡也不会。” 格朗泰尔真诚地说:“谢谢,爱潘妮。” 爱潘妮盯着他看警长金色的后脑的表情:“你无可救药了,情圣。” “你得承认——”格朗泰尔吸了口气,“他真是座云石雕——嗷!” “你再多浪费一点时间,我就把你的拇指重新拆了。”爱潘妮松开格朗泰尔的手。她用扒手的熟练从警长的腰侧摸出镣铐钥匙:专用于没有内置绒面的货真价实的警用手铐。 他们从排水管溜走。

警长是被烤面包的甜香和葡萄酒的腥味叫醒的。 卡彭家族[5]的囚室比他预料的更凌乱和简陋,地板上布满酒瓶。他坐在椅子上,格朗泰尔一屁股坐在他脚边,脑袋正挨着他的肱骨。如果他的手没有被捆住,他就能揉揉格朗泰尔的脑袋或者扭断他的喉咙。 “就算是我也有原则。”格朗泰尔咬出瓶塞子,对着酒瓶灌了一口。红葡萄酒滴滴答答地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淌,钻进衣服里,散发出玫瑰花和芥子气的味儿[6]。 “你想要什么?” 格朗泰尔说:“只要我没有醉成一滩泥巴,只要我还爬得起来,我就给上我床的人做早饭。呃,其实是午饭了。” 警长因为黑帮打手把他和性伴侣并论起了一阵难以忍受的鸡皮疙瘩。 格朗泰尔向上仰起头看着他。前者还没把手伸向放着食物的托盘,他就说:“我不吃。” “安灼拉。” 当然,“醉汉”搜过他的身,看到了他的警员证。 “我一早就知道你不叫什么安杰。你装得太差了,假名也很差劲。你那张脸换多少个假名都没用,人们会认出你,就像在星体中认出太阳。”格朗泰尔自言自语。 “你把羞辱和不着调的赞扬混为一谈,简直是不知所云。” “更重要的是,”格朗泰尔说:“我认得你。” 安灼拉刚想回答,一阵尖啸贴着他连耳朵都符合黄金分割的脸划过去。他面前的镜子呈蛛网样碎了。他从玻璃碎片里看见格朗泰尔猛地弹起来扑向他,把椅子掀翻在地。醉汉压在他上面,酒味迟滞了他的战斗本能半秒钟。第二声或者第二波枪响接踵而至。 他右手摸到了枪套,左手抓住格朗泰尔就地翻滚匿进矮床后面。等安灼拉回神,他的警配格洛克已经上膛,牢牢地攥在他手里。格朗泰尔发出一声吃痛的哼哼。 这说明两件事。 一,格朗泰尔没有真正绑住他,也没有拿走他的枪。 安灼拉挨着格朗泰尔脊背的手心里一片湿黏。 二,子弹穿过了格朗泰尔的肩胛骨。

“别担心,安灼拉。我残废了,但是能单手开酒瓶盖子。用嘴也行,我口技可好了。当然要是你真的在为我担心就太好了。” “你最好是你没事的意思。”安灼拉瞪了他一眼。 格朗泰尔嘟嘟囔囔了什么,被雷暴一样的枪声盖过去了。 安灼拉不再理他,凝神听着动静。两个方向,四点钟和七点钟左右。他抓紧枪声间隙窜起来,紧贴玻璃右侧的墙壁。松散低矮的民用建筑群结构像是南区,不是安灼拉的辖区。他瞄到一座粗糙的砖红色楼顶的狙击手,另一个——或者另一群在他视野死角之内。显然在格朗泰尔反应过来,救下他的命的时候偷袭就已经失败。他们可以躲在这,不会被打死。然而一旦有人敢找卡彭帮打手的麻烦,他办事往往不会留后路。 安灼拉刚端起枪,又一阵冲锋枪的伏击把他逼回墙后。柜门上爆开几个穿孔,石灰飞溅,深红色的酒从弹孔里流出来。他皱了皱眉头。卡彭靠私酒生意起家,但他没料到他们的囚室也做仓库用。 “过来,安灼拉!”格朗泰尔的黑卷毛脑袋冒出来了半截,一段头发飞了。他痛骂了一声,又钻回床下去了。 “我们躲不久。”安灼拉说,“不管正门在哪,他们肯定也安插了人。你不能开枪,所以我——” 石质机栓碰撞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格朗泰尔灰头土脸地从床底下爬过来,拉了拉安灼拉的裤腿。 “原谅我的大不敬。”格朗泰尔说,“但是你要对你的床伴给予基本的信任,我们才能有愉快的经历。” 一扇暗门在床和柜子之间的地板上等着他们。 安灼拉跟着格朗泰尔爬过去:“我们没有做爱。” “你以为没有。”格朗泰尔说,“你先下去。” 安灼拉脸侧压在地上盯着前方。 格朗泰尔怕安灼拉被气呆滞了:“我投降!真的没有。” “有脚步声。”安灼拉从地板上抬起头,“他们来了。快进去。” “你先。” 安灼拉瞪他和他的伤口。 格朗泰尔捂着肩膀滚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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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蕾尼阿多尔:美国二十年代女星。 [2]克赖奥尔铜管乐队:二十年代芝加哥爵士发扬乐队。 [3]拇指脱臼后可以挣脱手铐。 [4]红色夏季:一九一九年夏芝加哥暴乱事件。 [5]卡彭家族:阿尔·卡彭领导的芝加哥黑帮的别名。 [6]“玫瑰花和芥子气的味儿”摘自《五号屠场》。